第二章 陳大娘的紙撚兒(2 / 3)

陳大娘在楊家,一晃過了五年,楊展和阿瑤兩個孩子,都有五歲了,這五年以內,她丈夫依然信息全無,在楊展五歲頭上,楊允中突然一病不起,楊夫人和楊展變成孤兒寡婦,偌大一片家私,在兩個孤兒寡婦手上,便有狐朋狗黨,暗暗窺視起來,所幸楊家幾個有權的老年管事,感激主人在世,恩義深重,個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加上主婦雖然居孀,家務依然井井有條,外麵窺覷產業的,一時倒無法可想,有一夜,上房屋瓦上忽發奇響,竟會從屋上滾下兩個飛賊,一齊跌得半死,管事們聽得聲音不對,一齊起來,趕到後院,毫不費事把地上躺著的兩個飛賊捉住,楊夫人驚醒下床,陳大娘也抱著楊展進屋,和楊夫人一齊在窗內暗瞧院心捉住的兩個飛賊,身上還帶著悶香尖刀,楊夫人已嚇得發抖,陳大娘卻叫管事們,先問一問賊人口供,有沒有別情,再行發落,院心不少管事們,已把兩個賊人捆綁,兩賊也醒了過來,經管事人威嚇逼問,兩賊竟自認倒楣,說是“你們楊家,往後還要興發,定有神道保護著你們,我們兩人進宅以後,剛在堂屋前坡落腳,便覺腰後被人點了一下,眼睛一發黑,便骨碌碌滾下來了,我們兩人也非等閑之輩,竟在你們楊家失風,我們自己認栽,認頭吃官司罷了。”賊人說話時,堂屋內陳大娘在楊夫人耳邊說了幾句,楊夫人壯著膽,吩咐管事們道:“這兩賊身帶熏香凶器,不是普通偷兒,你們仔細問他,其中定有別情,也許有人指使,如果從實招出來,絕不難為他們,非但立時讓他們走路,還有重賞,如果不說實話,先把這兩人腳筋挑了,這是江湖下三門的匪盜,先教他們識得我楊家的厲害。”楊夫人照著陳大娘耳邊的話,說是說了,心裏卻勃騰勃騰,老打著鼓。連院子裏幾個管事人,都聽得詫異。我們主母怎的懂得這些門道,不料兩個賊人,不用管事們費事,內中一個賊人,竟驚得喊了起來:“罷了,裏麵這位太太,竟是行家,怪不得我們失風了,不錯,我們不是偷東西來的,是偷你們小少爺來的。有人想偷你們小少爺當押頭,不怕你們不乖乖的把五通橋鹽井,換你們小少爺性命,這是我們兩人的來意。可是我們隻能說到這兒,如果定要問我們是誰指使出來的,行有行規,江湖有江湖門檻,不用說挑筋,便是立時腦袋搬家,我們也不吐露隻字。你們太太既然是行家,大約也明白我們為難之處。不過丈夫一言,快馬一鞭。倘蒙寬恕我們,我們兩人從此遠走高飛,非但不踏你們楊家一片瓦,從此也不進嘉定的城。”賊人說畢,楊夫人喚進一個管事去,竟拿出五十兩紋銀,賞與兩個賊人,叫他們牽出前門,放兩人走路,這一舉動,又把幾個管事的驚呆了,他們不知內有軍師,全是陳大娘的袖裏乾坤。

賊人放走,楊丈人可嚇壞了,照著陳大娘一番話,果然從賊人口內,探出有人想在楊展孩子身上出主意。這計策太歹毒了,以後防不勝防,如何得了,這時楊夫人把陳大娘當作瞎子的明杖,一個勁兒向她討主意,也沒有細想兩個賊人,無緣無故,會從屋上滾下來,陳大娘怎會懂得江湖門檻,楊夫人一時沒有細想,隻摟著楊展哭得淚人兒一般,陳大娘也隻有極力勸慰,說是“現在最要緊的,必須暗暗查明指使的人,查明以後,再想辦法。”

楊家出了這檔事以後,楊夫人照陳大娘主意,暗暗派了幾個忠心的老管事,四麵探聽主使的人,晚上多雇幾個人坐更上夜。過了兩個多月,居然沒事。派出去探事的人,也探不出可靠的線索來。有一天,楊家五通橋鹽井總管事,進城來見楊夫人。這人原是楊夫人的哥哥,是楊家的舅老爺,年紀五十多歲,人很能幹,他對楊夫人說:“現在五通橋相近,牟家坪的地方,出了一個惡霸,叫作牟如虎。從前牟家坪,沒有這個人。聽說牟如虎充過京城禦營錦衣衛,和振武營參遊一類的武職,還是某權監的門下,年紀已近五十,大約在上年年底罷職還鄉,在牟家坪蓋造房屋,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就近官府,多和他來往,他家裏又常養著不三不四的江湖人物,時常到五通橋各鹽井穿來穿去,一言不合,便蠻不講理,恃凶毆人,這般人拳腳上下過功夫,鹽場的工人們,自然打他們不過,他們便向各鹽井,索取例規。城內李家的鹽井管事,氣他們不過,私下約集一群打手,竟和他們械鬥了一陣,被牟如虎手下打得大敗虧輸,還死了幾個人,李家管事還被牟如虎手下綁去,私刑毒打,李家弄得沒法,告到當官,因為械鬥在先,是李家先約打手的,官廳又有意維護牟如虎,鬧成一麵倒的官司,結果,有人私下從中調解,李家忍痛撥出幾座鹽井,白送與牟如虎,才把管事人贖回來,這一下,牟如虎得著甜頭,一發恃勢橫行,昨天竟派幾個橫眉豎目,外路口音的打手,直進鹽場,指名見我,百般恫嚇,軟硬兼施,硬說是‘李家約人械鬥,你們楊家定然有份,楊家的鹽井,比李家多,識趣的趁早打點,免傷和氣,如果敬酒不吃吃罰酒,便要後悔莫及了。’說罷,還聲明三天以後,再來討回音,這般人來過以後,把我氣破了肚皮,牟如虎竟想強占我們鹽井了。因此我立時進城來,和妹子想個辦法。看情形牟如虎竟比強盜還凶,地方上有了這種人,如何得了,我們總得想個法子,一下子把他製服了,才能安生。”

這位舅老爺氣呼呼一說,楊夫人立時麻了脈。這時陳大娘領著楊展和阿瑤兩個孩子,也坐在一旁,便開口道:“舅老爺主意一點不錯,這種惡霸,到處都有,你如果沒有力量壓服他,這種人得寸進尺,沒完沒結,想起上次鬧飛賊的一檔事,想必也是牟如虎做的手腳了。”舅老爺說:“是啊,宅裏鬧賊的事,我現在也疑心到牟如虎身上了,幸而祖宗佛爺保佑,事情真夠險的。”楊夫人歎口氣道:“我們世代忠厚傳家,守分過日,從來沒有和官府打交道,也沒有和人爭鬥過,李家已有前車之鑒,我們有什麼力量,製服他們呢?”這位舅老爺一時想不出辦法來,兄妹二人,隻急得長噓短歎。

陳大娘看楊夫人急得無法可想,忍不住說道:“夫人休急,舅老爺也不必發愁,牟如虎自稱退職武官,依我看來,連他這點前程都靠不住,他家裏又養著不少江湖下流腳色,這人路道,定然不正,糊塗官府,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都被他蒙住了,這種人無非作惡鄉裏,沒有多大氣魄,還容易對付,不是說三天討回音嗎?舅老爺隻管回五通橋照常辦事,也許三天以後,沒有人向你討回音了。”

舅老爺很驚異的,朝她看了一眼,不明白她話裏的意思,暗笑,女流之輩,不知輕重,怎見得三天以後,沒有人討回信呢,楊夫人經過上回鬧飛賊的事,隻覺得陳大娘見多識廣,此刻聽她口氣,好像她有辦法似的,便說:“陳大娘,牟如虎可不比上回兩個毛賊,你說三天以後,沒人討回音,是什麼意思?”陳大娘微微一笑,半晌,才緩緩說道:“府上積德之家,自然會逢凶化吉,上次兩賊,無緣無故會從屋上跌下來,不由人不信的。”楊夫人舅老爺都以為她另有好主意,不料她說了幾句安慰的空話,舅老爺和自己妹子商量了半天,依然想不出好主意,坐了忽兒,暫時隻可先回五通橋去。

舅老爺走後,這天夜裏,大家吃過了晚飯,陳大娘坐在楊夫人房裏談閑話,兩個小孩子,阿瑤和楊展,在楊夫人床上玩耍,楊夫人坐在床沿上,一麵逗著兩個孩子,一麵和陳大娘講話,陳大娘嘴上講著話,手上卻沒閑著,把一張桑皮紙,裁成一指寬的紙條,裁好以後,又把一條條的紙條,用食拇兩指,卷成一根根筆挺的紙撚兒,手法迅速,一忽兒卷了二三十根一般粗細的紙撚兒,用另外一根紙撚,束成一小捆,有意無意的放入自己懷內,楊夫人看她卷這紙撚子,不明她用意,以為隨手消遣,或者替孩子們玩的,也沒有深切注意,兩人講了一忽兒,陳大娘忽然盈盈起立,向楊夫人說:“今天不知什麼事,身上乏得很,今晚兩個孩子,陪著夫人睡罷。”兩個孩子一般玉雪可愛。孩子們自己還非常親愛,楊夫人對待阿瑤,和自己楊展,一般地寵愛,時常留著兩個孩子在自己床上睡,所以陳大娘這樣一說,楊夫人立時答應,還說:“你平日在兩個孩子身上,太操心了,也許昨晚沒有睡好,你早點上樓安息罷。”原來楊夫人住的是後堂樓下正屋,陳大娘平時領著兩個孩子,住在樓上,此刻把兩個孩子交代了楊夫人,使自上樓去了。第二天早上陳大娘笑嘻嘻地下樓來,說是“睡了一夜舒服覺,夫人也許被兩個孩子攪得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