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陳大娘的紙撚兒(3 / 3)

這樣過了二天,已到了牟如虎限期回信的第四天上午了,這天楊夫人一早起來。愁得飯都吃不下去,更愁的她哥哥會不會像李家一樣,被牟如虎手下人綁去。正在愁急,下人們忽報舅老爺來了,楊夫人又驚又喜,想想舅老爺既然沒有被牟如虎手下人綁去,定然有人來討回信,他又向自己討主意來了,這還有什麼主意,拚出幾口鹽井,白送與牟如虎,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舅老爺一進後堂,一見楊夫人的麵,便嚷:“怪事,怪事,你們楊家德性太大了。”沒頭沒腦說了這句話以後,一眼瞧見陳大娘坐在楊夫人身後,居然向她拱拱手。

笑著說:“陳大娘,你那天說的話,真有道理,真有佛爺保佑著我們。”楊夫人平日非常沉靜端重的,這時也有點沉不住氣了,一個勁兒向她哥哥催問:“究竟怎麼一回事,怎的不痛快說出來,老叫人懸著一顆心。”舅老爺坐下來,喘了一口氣,笑道:“我真樂糊塗了,你們誰也想不到,昨天五通橋沸沸揚揚,傳說牟家坪出了怪事,轟動了五通橋各鹽井,都說老天爺有眼,惡人自有惡報,我仔細一打聽,原來在我那次進城來的當天晚上四更時分,牟家坪牟如虎和一般狐群狗黨邀集幾個有錢惡少,在自己廳上聚賭,還弄來幾個粉頭,陪著作樂,正在興高采烈,鬧得馬煙瘴氣當口,牟如虎,高踞上麵,擄臂揎拳,自己做莊,推出一條牌九,散家翻出牌來,三門造反,不是九,便是杠,這一條下注還特別多,牟如虎瞪著一對三角怪眼,把自己麵前兩張牌,上下一疊,拿起來先看下麵一張明的,是張天牌,嘴上便低喊一聲:‘有門兒!’做張做智的,把上麵一張疊著的一張暗牌,一點一點地推動,顛來倒去地一看,哈哈一聲大笑,猛喝一聲,‘好寶貝,瞧老子的!’劈噗一聲怪響,兩張牌向桌上一亮,大家急看時,卻是一張天牌,一張人牌,原來是副‘天杠’統吃,敗家垂頭喪氣之際,牟如虎雙臂齊伸,把各門注子,一股腦兒擄了過來,麵前白花花銀子,小山似的足有幾百兩,牟如虎得意非凡,仰頭大笑,不料他一仰腦袋,上麵屋頂大梁上,突然哢嚓一聲怪響,好像房梁碎裂一般,牟如虎一睜眼,眾人也一齊抬頭,猛覺幾縷尖風,夾著絲絲之聲,激射而下,下麵聚賭的人,被桌上兩支大紅燭的火苗,晃得眼花,梁上沒有燈,黑黝黝的,看不出什麼來,還以為外麵起了風,刮下來的塵土,那知就在大家一抬頭之間,牟如虎忽地一聲慘叫,往後便倒,同時牟如虎身邊幾個凶眉凶目的人物,也突然掩麵驚喊,山雞似地跳了起來,一群賭客,還沒有看清怎麼一回事,忽又呼地一陣疾風,從上麵卷下,把賭桌上兩支巨燭,一齊吹滅。這一來,一群賭客,如逢鬼魔,嚇得山嚷怪叫,沒命亂竄,立時一陣大亂,有的竟嚇得失了魂,向賭桌下直鑽。你也鑽,我也鑽,頭皮撞頭皮,拚命地在桌下頂牛。有的頂在桌麵上,頂得通通直響,頂得滿頭紫血泡,還不覺痛,幾個粉頭更可笑,滾在地下,連驚帶嚇,尿了一褲不算,卻死命鑽進桌下人們的大腿,這人以為鬼拉著他的腿,嚇得啞聲兒喊‘媽!’立時眼珠泛白,嘴裏吐山沫。

“一廳賭客,像糞蛆一般亂了一陣,廳前廳後的人們,聞聲驚集,掌著燈,趕進廳來,又把賭桌上兩支蠟台重新點上,一看牟如虎兀自在地上,疼得亂滾,急忙扶他起來,仔細一瞧,大家立時驚喊起來,趕情牟如虎兩眼流血,每隻眼眶內,都插進一報紙撚子,眼眶外麵,還留著一寸多長的半截紙撚,再一瞧幾個得力打手,不是左眼,便是右眼,照樣插著一根紙撚子,一個個順著紙撚流血,不過牟如虎是雙眼齊瞎,這幾個打手,僥幸還保留了一隻好眼,眾人看清了這幕驚人把戲,又齊聲呼起怪來,紙撚兒怎會飛進眼眶去,而且準準地都射進了眼珠子,眼碎血流,哪會不瞎,突然人群裏麵,又有一個驚喊道:‘快瞧,這是什麼。’大家順著他手指一瞧,隻見賭桌上,莊家吃統的那副‘天杠’,壓著一張一指寬的紙條,紙是普通的桑皮紙,紙上用胭脂寫著一行小字:‘欺侮良善,略示薄懲,如不悔悟,立追你命。’下麵又用煙脂畫了一隻紅蝴蝶,一群賭客,對於條上幾個字,當然明白,對於下麵畫的紅蝴蝶,卻英明其妙,不意瞎了一隻,還存著一隻好眼的幾個打手,耳朵聽得賭客們亂嚷著‘紅蝴蝶’,忍著痛搶到桌邊,一瞧紙條上的話,立時麵上變色,忙把紙條搶在手裏,指揮幾個人,把牟如虎扶進後院去,受傷的幾個打手,也到裏麵治傷去了,一般賭客,親眼看到這般怪事,立時紛紛傳說開來。更奇的,昨天李家鹽井的總管事,悄悄對我說,牟如虎已把霸占去的鹽井,交還李家了,已經霸占的還交出來,我們的鹽井,當然不會再來煩惱的了,你想這事奇不奇。李家為了牟如虎,還花費許多財力人力。你們楊家真是福大造化大,意想不到的,便把這檔禍事,化解得沒影兒了。我看一半是府上積德,一半是我這位外甥的福命,這孩子將來要大發的。”舅老爺說得天花亂墜,照說楊夫人要喜出望外,不意楊夫人低著頭。不知想什麼心事:竟沒有答話,倒是陳大娘微笑道:

“舅老爺的話一點不錯,這位小少爺,千畝田裏一棵苗,骨骼,品性,模樣,確是與眾不同,事事逢凶化吉,當然衝著我們小少爺來的。”楊夫人聽了陳大娘這幾句話,看了她一眼,暗暗點頭。

這天,舅老爺走後,到了晚上,楊夫人把使女們遣開,房裏隻有她和陳大娘同兩個小孩子,楊夫人輕輕把房門一關,走到陳大娘麵前,竟插燭似地拜了下去,嘴上說:“大娘,你我初會當口,我隻看賢夫婦氣度一切,不是平常人,萬不料你暗地救我楊家兩次大難。今天不是舅老爺說出牟如虎的事,我還在夢裏。大娘,你是女俠客,你是我楊家的救星。現在我才明白,那天晚上,沒有你,我楊展這孩子,早落賊人之手。啊喲!大娘,你待我們這樣大恩大德,原不是我一拜能了的。我拜的是另一檔事。我知道你愛惜楊展這孩子,比我自己還厚一分。同時,我也愛惜你千金瑤姑,這兩個孩子,我老看著是天巧地設一對似的。現在年紀都小,我不便說什麼,可是我現在想求你一樁,我想把我們楊展這孩子暫時拜在你膝下,你平時常說,楊展這孩子,骨骼異常,得好好地造就他,成個文武全材,但是在我手上,最多替他請個本城通品,教點詩書罷了。也許這孩子耽誤了,大娘既然愛這孩子,你就成全他罷,不但我感激一輩子,連他死去的老子,也在九泉之下,感激大恩的。”說罷,流下淚來。

在楊夫人下跪之時,陳大娘早已把她扶起,納在椅子上。聽她說完了這番話,暗暗點頭,故意笑道:“我的夫人,你怎麼啦,又是俠客,又是救星,你說的那一樁事呀!”楊夫人哭喪著臉說:“大娘,你是真人不露相,你那晚在這屋裏,卷的紙撚兒,可有了對證。大娘,你這本領怎麼學的,紙撚兒怎麼能當兵器,大娘,你許是仙人降世罷。”陳大娘哈哈一笑,這一笑以後,這一晚,陳大娘和楊夫人在屋子裏,唧唧喳喳,密談了一夜,從這一夜起,楊夫人和陳大娘變了稱呼,彼此姊妹相稱,兩個孩子也多了一個義母,阿瑤喊楊夫人為義母,楊展喊陳大娘也叫義母,而且陳大娘不在樓上住宿了,除出白天吃飯的時候和楊夫人在一起,此外領著兩個孩子躲在後麵花園一座典雅的小樓上,並不叫人伺候。楊夫人還不準叫人到那所小樓去。從這時起,陳大娘常常帶著阿瑤到成都去,回來以後,照常住在後院小樓上,每隔一月或二月,又帶著阿瑤上成都了,陳大娘上成都時,楊展跟著楊夫人,陳大娘回來時,仍然跟著陳大娘在後園小樓上住宿,在楊展六歲時,楊夫人托舅老爺聘了一位有名的宿儒,到家來教楊展念書,阿瑤也一塊兒上學,不過在聘請時,和先生講明,這兩個孩子身體弱一點,年紀還小,不能天天在書房裏。進書房時,先生隻管從嚴教導,不進書房時,先生不用顧問,這位先生以為富家子弟,多半嬌生嬌養,年紀實在也太小,也不以為異,楊家對待先生,禮數飲食一切,又都比別家優異,也就樂得安享,這樣情形,直到兩個孩子十二歲的當口,陳大娘同她女兒阿瑤到成都去時,竟把楊展也帶了去,而且總得隔了兩三個月才回嘉定來,楊夫人不以為奇,這位教書先生卻得其所哉,真可謂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了,可是事情很奇怪,楊展和家裏先生好幾個月不見麵,等得回家來,進了書房,先生以為荒廢了幾個月,還得從頭來。哪知楊展比他所教的還讀得多,他沒有教,都背誦如流了。先生想得奇怪,問楊展時,他說:“義母教的。”更奇怪,每逢楊展跟著義母上成都一趟,不論時間久暫,一回家來,先生便要刮目相看,似乎那位義母教的,比他高明得多,這位老先生越想越慚愧,有點不安於位了。到後來,陳大娘住在成都日子,越來越長,一年之中,隻在楊家住個一個月兩個月,楊展似乎離不開這位義母,也是在成都日子長,回家來的日子少,這位西席,變著擺樣兒的,東家太太雖然禮貌不衰,實在覺得無法戀棧了,最後隻好托詞而別——

玄鶴掃描,天下一家OCR,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