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腳板把仇兒字條,略微一瞧,隨手還了雪衣娘,笑道:“姑奶奶,你莫急,剛才叫小蘋領著虞老先生兩位先到尊府,我甩開兩隻臭腳,便奔了烏尤寺,早已領了破山大師法諭,已派幾個同道,連夜趕奔成都,分頭知會藥材販子、狗肉和尚、矮純陽幾個寶貨,設法向梓潼、劍閣一路,探查姑老爺行蹤。現在姑老爺,是我們龍頭,龍爪龍尾和龍頭是分不開的,姑奶奶!你望安,臭要飯千裏迢迢,回到家鄉,沒有缺臂少腿,天大的事,也有法想了。姑奶奶有什麼軍國大事,且放在一邊,現在可得先救臭要飯一條命,飽人不知餓人饑,臭要飯肚皮餓癟,已不得了,酒蟲偏又在嗓眼裏打群架,實在受不了!”雪衣娘笑著,忙命小蘋到廚房催擺筵席。一麵卻向鐵腳板探問他楊展深入塔兒岡、和齊寡婦打交道的細情。鐵腳板雖然到處裝瘋賣傻,性好詼諧,遇到有關出入的地方,不論大小事情,他卻機智絕倫,一絲不亂。雪衣娘一打聽齊寡婦的情形,他肚內雪亮,如果實話實說,楊大相公回家來時,苦頭定然不小,急忙口上戒嚴,撿著好聽的說,而且說得有板有眼,一絲不亂,簡直無懈可擊。其實他在塔兒岡,僅僅隻留了一夜功夫,察言觀色,舉一反三,早瞧料出風流小寡婦和美丈夫的楊大相公,裏麵大有說處,身落虎口的虞二麻子,居然能夠三言兩語,逃出命來。這裏麵便可看出機關,否則,哪有這樣容易的事。
小蘋指揮下人們,在內客堂擺起一桌盛筵,美酒珍肴,流水獻上。可笑虞二麻子以新親自居,還要謙讓再三。鐵腳板滿不理會,早已虎踞高座,酒到杯幹。雪衣娘拉著婷婷貼身就座,自己親自相陪,殷殷勸酒。酒過三巡,雪衣娘在三人嘴上,已探出楊展在京的大概情形,便盈盈起立,向三人告罪,說是:“三位到來,上麵老太太還沒知情,因為怕老太太聽得外子一路凶險情事,難免受嚇擔驚,故而先和諸位見麵。此刻趁老太太還沒安睡,理應去稟報一聲,尤其虞伯父和婷婷姑娘,初次光降,老太太也許要出來麵談,回頭如果老太太出來,諸位口頭還得留神一點,撿著可說的說。”說罷,便要走向內室。
鐵腳板一看雪衣娘要去請老太太,忙不及雙手亂搖,喊著:“慢來!慢來!我的姑奶奶,我剛喝得滋滋有味,老太太一到,還讓我喝不喝?我這一身臭要飯的鬼相,不用說老太太瞧著堵心,連我自己也覺得八下裏不合式,姑奶奶諒你還記得,你大喜日子,我們三塊臭料,躲在後花園吃喝得海晏河清,沒到老太太麵前,叩頭賀喜,此刻如果你把老太太請來,他們兩位,認親認眷,有說有道,我臭要飯夾在裏麵,算那棵蔥?姑奶奶!你行好,饒了我罷!
說實了,我實在舍不得這桌美酒佳肴,否則,我便溜之乎也。”雪衣娘笑道:“你是沒話找話,我很可不是嫌窮的人,你千裏迢迢的找外子去,我娘還早晚叨念著,感激不盡呢,出來見見何妨,一聽你到,娘還非出來不可,想當麵謝謝你呢!”
鐵腳板笑道;“姑奶奶!你且安坐,聽我說剛才我說的是笑話,可是笑話裏麵有文章,你不是怕老太太聽著我們講話,擔驚受嚇嗎?如我本想肚子治飽,酒蟲往下,再和你說軍國大事,現在被你姑奶奶一逼,天生窮命,沒法吃頓安心飯,這有什麼辦法!”雪衣娘笑道:“誰不讓你安心吃喝呢?一麵喝,一麵說,也礙不了什麼事呀!”
鐵腳板幾句話,把雪衣娘留住,暫不進內去請老太太,他卻安心大吃大喝。吃喝得差不多了,才說道:“姑奶奶,臭要飯兩條臭腿,剛從千山萬水,掙著命似地跑回來,滿心想找個叫化窩,睡幾宿安穩覺,養養精神,哪知道命中注定我一對鐵腳板,沒福氣安定一忽兒,剛在城外上岸,便碰著小蘋急急風地一報,不由我不腳板打屁股,急急風地跑到烏尤寺,你們外老太爺破山大師,和我一說仇兒字條內沒頭沒腦幾句話。破山大帥雖然在宇條上批了‘放心’兩個宇,這是他老人家怕這兒老太太和姑奶奶愁急,才下了兩個字的安心藥,其實他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姑老爺,哪會不關心。一見我狗癲瘋般跑進山門,馬上吩咐我:
‘劍門接近川東,小婿主仆失散,仇兒字條雖沒寫出細情,已可看出那條路上,定有黃龍賊黨作祟。說不定已和小婿為難,沿途攔截,想報前仇。也許賊黨一心勾結亂軍,怕小婿回鄉,和你們聯合一氣,壓製賊黨們野心。發生阻礙,不外乎這樣情形,現在你們川南三俠,得火速想法打接應。再說,虞小姐孤身已向這條路上趕去,也頗可慮。’大佛似的老方丈這麼一說,姑奶奶你想,我還能安心在嘉定睡覺麼?”雪衣娘一聽,急得站了起來,睜圓了一對杏眼,歎口氣說:“我也料定他碰上黃龍這般賊黨了,怎麼好呢?雙拳難敵四手,他強煞是單槍匹馬呀!”虞二麻子也說:“此刻老太太不在這兒,我們隨便說著不妨事。姑老爺如果在那條路上,真個被賊黨們困住了,救兵如救火,我們可不能呆在嘉定了。我雖然老朽無能,我也得趕往前去湊個數。婷婷姑娘惦記著我侄女錦雯,她是金鷲姆姆的傳人,輕功更出色,也得前往。幫手不怕多,我說,陳爺!咱們得趕快想法打接應!”
鐵腳板向虞二麻子瞧了一眼,提起酒壺替他滿滿地斟了一杯,笑道:“我的親家老爺!
你且安心喝了這杯會親酒,聽我說。”雪衣娘聽他喊親家老爺,忍不住別過頭去暗樂,暗罵鐵腳板“缺德!”驀地計上心來,拉著婷婷,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了一陣。雪衣娘暗地說的是:
“老太太確已作主,將來錦雯姊姊和自己共事一夫,事情不久成熟,不過得等外子回來,才能正式辦事,現在親眷們和家中上下,還沒知道這樁事的內情,替錦雯姊姊著想,還是隱瞞一點的好。”婷婷一聽這幾句要言不煩的話,便明白了,這位虞老頭子滿嘴“姑老爺”,非鬧成笑話不可,如果被虞錦雯知道,真難為情,非恨死這位伯父大爺不可,也許這檔好事。
還被這位伯父大爺鬧決撒了。忙向雪衣娘暗暗點頭,附耳說明:“自己得便暗地知會虞老頭子,叫他把這‘姑老爺’三字,先藏一藏。”
雪衣娘和婷婷私談當口,鐵腳板和虞二麻子對幹了那杯會親酒,忽地一扮鬼臉,向雪衣娘笑說:“兩位咬完了耳朵沒有?”雪衣娘笑道:“你不用管我們咬耳朵,我正等著你酒蟲掉頭,說正經話呢!”鐵腳板忽地麵色一整,向婷婷說道:“姑娘!你既然和女飛衛虞小姐有交情,姑娘胸襟,又勝似男子,我們鬥膽,要請姑娘替我們四川幾千萬生靈出點力。”婷婷看他一本正經地說得鄭重,便昂然說道:“陳師傅,有話隻管吩咐,鹿老前輩叫我回川,原預備跟著諸位義士,效點微勞,隻要辦得了的事,沒有不遵命而行。”鐵腳板說:“姑娘言重,我想請姑娘依然掩飾本來麵目,臉上用藥搽成以前在神策營時一般,和我們同到成都,再行分手。分手以後,姑娘假裝負著神策營使命,去見黃龍這般賊黨。姑娘剛到嘉定,又是恢複本來麵目上岸的,料想賊黨們絕不疑惑姑娘和我們有關。黃龍等見著姑娘,是神策營派來的人,定然遠接高迎,姑娘便可隨機應變,窺探賊黨一切動靜,隨時可以假借一種理由,脫離賊黨,飄然遠行。我不必細說,姑娘便可明白這裏麵用處很大,姑娘這一去,從賊黨裏麵,非但可以探出賊黨們是否沿途攔截回川的楊相公,或者和單身前往的虞小姐為難。還可以替我們探清賊黨們最近的舉動,將來在我們力圖保衛家鄉的一樁大事上,得益匪淺。我們也卞願姑娘長留賊巢,日子一久,也許要露出馬腳來,我們另外還得挑選幾位同道,暗隨姑娘,潛身賊巢近處。萬一姑娘感覺孤掌難鳴,需要同道幫助,暗通消息之處,便可隨時和他們接頭辦理。”婷婷說:“一切聽陳師傅吩咐行事,我多年不見麵的雯姊,已經走了兩三天,事不宜遲,我得趕快就走。”鐵腳板說:“姑娘且自安心,橫豎今夜來不及動身,我已派人雇好妥當快船,明早我還有幾位同道和我陪著姑娘同赴成都。”說罷,又向雪衣娘說:“狗肉和尚和藥材販子兩人,據此地同道們說均在成都,矮純陽是在沱江一帶出沒的,剛才我和破山大師見麵以後,立時派遣得力同道,連夜起早出發,分頭知會他們,各人挑選得力同道,立時向梓潼、劍閣一條道上消去。我相信狗肉和尚一般寶貨,他們耳目靈通,平時原派著精細同道,在黃龍賊巢一帶,暗探動靜,楊相公從那條道上回川,不論中途出事,狗肉和尚們,定比我們先得消息。賊黨如有動作,也許早已趕往接應。現在算他們是第一撥的接應人馬,我們是第二撥的接應人馬。我相信我們龍頭一一楊大相公本領驚人,他身邊還有仇兒以及那位傻曹爺和新婚燕爾的劉大奶奶三姑娘,都有幾下子,黃龍等這般賊坯,未必敢虎口捋毛。使是單槍匹馬趕去迎接的女飛衛,也是非同尋常的女英雄,碰著賊黨,足夠對付一起,不必過分擔憂。”
虞二麻子說:“久仰陳師傅,英名遠揚,是邛崍派的龍頭,手下袍哥們到處都有,自然聲氣廣通,容易辦事。但願我姑老爺和我侄女仰仗大力,平安無事。我明天也得跟陳師傅一同前在,湊個數,讓我也會會本鄉本上的高人。”鐵腳板笑說:“虞老前輩吃了蛇膽,病體剛剛複原,依我說,你可不必勞動了,且在這兒高樓大廈,安息幾天,聽我們消息。我們這位姑奶奶,身上有喜,不比往時可以動槍搶劍,令侄女虞錦雯又走了,楊府上也得有人守護,老前輩千萬不要動了。”雪衣娘也說:“虞伯父多年沒回家鄉來,一切情形,多半隔膜,這麼遠道回來,路上受了許多辛苦,務必在舍下靜養一下。萬一老前輩一走,雯姊回來了呢?
再說,今晚沒通知老太太,明天老太太知道了,難得要和虞伯父見麵,談談北方情形,有虞伯父在這兒,和老太太談談外麵的故事,我們老太太盼子的心腸,也可寬解一點,如果虞伯父再一走,老太太便要責備我不是了。”虞二麻子一聽說得很懇切,便沒法再說別的了。
於是大家按照鐵腳板的主意,決定了一切。鐵腳板走後,雪衣娘替虞二麻子安排好寢宿之所,吩咐下人們好好照料。然後拉著婷婷回到自己房內,暢談一切。一麵替婷婷預備改頭換麵的應用藥品,和出門的應用東西。婷婷碰著這位嬌豔如花、溫情厚待的雪衣娘,大有相見恨晚之慨。兩人談談武功和張獻忠同夥的古怪事情,講得非常投機。雪衣娘派人打聽得老太太已經安睡,索性明天,再說明一切。第二天婷婷離了楊家,和鐵腳板等幾個同道,同赴成都,然後分道揚鑣,按計行事。鐵腳板等也奔赴劍閣一帶,暗探楊展和虞錦雯等人的行蹤去了——
玄鶴掃描,張丹楓OCR,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