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腳板、虞二麻子、婷婷三人,船到嘉定,泊在沿江碼頭上,已是日落時分。鐵腳板向虞二麻子、婷婷兩人說:“你們一老一少從這兒上岸,沒多遠便進城,進城一問楊府,便可找到,我可不能同你們一塊兒進楊府,我得神不知鬼不覺地進門,如果和你們一同進楊家,明天嘉定城內茶坊酒肆。便講開新聞了。他們絕不信楊家有個臭要飯的朋友,準會編個漫天謊,說是:‘進楊家的臭要飯,決不是人’……”虞二麻子和婷婷聽得一愣。婷婷笑道:
“不是人,是什麼?”鐵腳板大笑道:“是神不然,怎麼叫漫天謊呢?他們定說:‘楊家積善之家,楊相公在京高中武進士,楊少夫人又身懷六甲,進去的臭要飯,決不是人,定然神仙下凡來投股的,那臭要飯一進門,定然沒了蹤影,鑽到雪衣娘肚裏去了。’你說,我能吃這個虧麼?”婷婷笑得直不起腰來。虞二麻子笑著說:“神仙什麼不會變化,偏要變個臭要飯?你是不講笑話不過日子,可是人們確是長著一對勢利眼,我們先走一步也好。”
鐵腳板把船家打發了,陪著虞二麻子、婷婷上岸。岸上是高高的一帶長堤,堤上正有一個小姑娘騎著一匹駿驢。蹄聲得得,鸞鈴鏘鏘,從南往北,飛快地跑了過來。看情形也是進城去的。三人從岸下走上長堤,驢上小姑娘飛快地向三人身邊跑過。鐵腳板眼光如電,已看出驢上小姑娘是誰。那小姑娘已跑過了一段路,忽地勒住驢韁,也扭腰回頭,嘴上“啊唷!”
一聲。驢韁一帶又跑了過來。到了二人麵前,翻身跳下驢背,指著鐵腳板嬌喊道:“咦!
你……你不是陳師傅麼……什麼時候回來的?陳師傅回未得不巧了……你不知道,事情不得了,把我們少夫人快急死了,我此刻剛從烏戈寺外老太爺那兒回來,陳師傅!快跟我去,我們少夫人一定有話問你……這兩位是?……”這位小姑娘一張小嘴,百靈鳥似地咭咭呱呱,說得沒頭沒尾,蘋果似的小臉蛋,還顯出焦急之色,恨不得伸手拉著鐵腳板就走。虞二麻子、婷婷兩人,在一旁瞧得莫名其妙。鐵腳板卻從容不迫地笑道:“小蘋!瞧你急得這個樣子——
算算日子,你們少夫人十月懷胎,還沒滿足呀!這可不是性急的事,如果肚子裏有點不安穩。我不是接生婆,你到烏尤寺請老和尚也沒用……”小蘋被他嘔得咬牙跺腳地說:“陳師傅!你和我開什麼玩笑。你知道什麼?我家虞小姐悄沒聲地溜掉了-一我家相公好容易回家來了,聽說從陝西旱道回來的,可沒到家,不知怎麼一來,仇兒和相公失散了。還有多少奇奇怪怪說不清的事,不得了,吉凶難卜,請你快跟我走吧!”鐵腳板聽得吃了一驚,忙說:
“此地不是談話之所。小蘋!你快領這兩位先回家去,這位是虞小姐的伯父,這位婷婷姑娘,也是虞小姐的幼年同伴,你快領他們家去,我一忽兒就到,從你們後花園進去,一切事,見了你們少夫人再說,你們一塊兒走吧!”
小蘋嘴上說的:“虞小姐,悄沒聲地溜掉了。”聽著好像女飛衛虞錦雯,自己不願在楊家留戀下去,才悄悄走掉的。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其中藏著複雜微妙的內情,這內情,楊家上上下下,除出楊老太太、雪衣娘婆媳兩人以外,隻有小蘋略微明白一點表麵,其餘使莫名其妙了。而且虞錦雯離開楊家,還是最近幾天的事,她走了兩天以後,楊家突然得到楊展從陝西旱道返川,中途出事的意外消息,把雪衣娘急得坐立不安。一麵派人追趕虞錦雯,一麵請破山大師召集僧俠七寶和尚、賈俠餘飛等,商量機密。這檔事發生,便在鐵腳板到嘉定的前一天。
從楊展春初上京會試,直到由陝返川,已是夏末,算日子,離家己半載有餘。在這半年之中,楊老太太盼望兒子,雪衣娘懸念丈夫,自不必說。便是以義女的身份,寄身楊家的女飛衛虞錦雯,暗地裏也何嚐不盼望著楊展早日榮歸,盼到泥金捷報到門,楊展高中第三名武進土,欣賞參將職銜的喜訊,傳遍嘉定城,楊老太太盼得兒子成名,當然笑口常開,喜集門楣,滿城親友,鬧嚷嚷慶賀一番以後,一家上下,便隻盼這位進士公榮歸的家報。無奈一天一天地過去,楊展的平安家報,魚雁杳沉,連一個便人捎來的口信僅無。這不是楊展忘記了家,他在中式以後,原派兩個長隨,帶著親筆詳信,先行返川,向慈母嬌妻報喜,哪知道這兩位長隨,一直沒有回到嘉定,是否在途中遇險,生死難明。或者荊、襄道阻,到現在還停滯中途,都已沒法考查。可是楊老太太和雪衣娘,不知楊展已派兩個長隨返川,當然心頭焦慮,盼望彌切。過了不多日子,謠言蜂起,下江義軍縱橫荊、楚、潼關內外,烽火連天,張獻忠窺覷川蜀等等風聲,從下江傳到上江,川北傳到川南。楊老太大頭一個急得求神拜佛,保佑兒子平安。雪衣娘更急得常常向烏龍寺進香,她不是拜佛,是借拜佛為名,去求她父親被山大師探聽丈夫消息。照她暗地想的主意,便要單槍匹馬,萬裏尋夫,無奈低頭看看自己肚皮,已經懷孕六個多月,一天比一天往外鼓,身體上也起了變化,實在不便長行。事實上,也沒法丟下楊老太太,如果自己再一走,楊老太太非急出病來不可。幸而這當口,川南三俠,動了保衛桑梓的雄心,鐵腳板赤腳長征,去接楊展回川。鐵腳板這一走,楊老太太和雪衣娘兩顆心,也跟著鐵腳板兩條泥腿走了。每天非但盼望楊展平安回家,還盼望著鐵腳板一路順風地迎著楊展,攜手同歸。再不然,鐵腳板神通廣大,也得有個消息到來。哪知道鐵腳板走後不多日子,下江風聲越來越緊,一忽兒謠傳張獻忠前鋒,已攻下秭歸,直如夔門,一忽兒傳說漢中也有一股義軍,從米倉山殺進川東,已到巴峪關。又亂傳某處某處張貼著張獻忠進蜀的檄文,某處某處有接應張獻忠的伏兵。謠言百出,人心惶惶,非但全蜀百姓,心驚膽寒,已如大禍臨頭,便是蜀中幾位宗室和守土的大員們,也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這樣不祥消息,傳到了雪衣娘、女飛衛兩人耳朵內,也不由得暗暗驚心。暗地裏兩人竊竊私談,還不敢使老太太知道。可是楊家是嘉定首富,產業遍地,頭一個執掌五通橋忙搶著說:“雯姊!
我的雯姊。小妹如果能夠把心掏出來,早已掏出來給你瞧了。你隻當可憐我這妹子吧,玉哥如果再不回來,老太太非急出病來不可。往大處說,川南三俠,還天天盼望他回來,作個領袖,保衛家鄉哩。雯姊!小妹既然難以出門,雯姊情同手足,替妹子到陝、川交界上探他一探,非但妹子感激一輩子,老太太也要感激一輩子的。不過,老太太也未必讓雯姊單身遠走的。”
虞錦雯歎口氣說:“瑤妹!不瞞你說,我身在此地,心裏老惦著我的義父,他老人家這樣高年,在這兵荒馬亂當口,走得不知去向,我一樣地不安心呀。偏逢著這位情深義重的老太太,待自己親生兒女,也不過如是,還有你們兩位這樣深情,我屢次想走,畢竟沒法出口。
現在老太太盼子心切,你又懷著身孕,我不自告奮勇,便是沒良心的人了。我此去一麵探尋玉弟消息,一麵也探尋我義父蹤跡。好在這條路上,你們有運銷鹽塊的夥友來在,好歹我可以托人捎回信來。咱們一言為定,你千萬不要亂動,我準定明天便走,老太太麵前,我自有法和她說的。”雪衣娘拉著虞錦雯的手,叮嚀再三地說:“雯姊!我先謝謝你,可有一樣,你在半路裏,碰著玉哥的話,可得和他一同回家來,鹿老前輩行蹤不定,知道他在南在北?
決不能踏遍天涯地去找他。姊姊!我們雖然不是普通女子,倒底是女孩子,姊姊說我胡鬧,你自己可不許犯糊塗,無論如何,碰著了玉哥,或者得著他消息,婉姊得馬上回來。如果回來了一位,又走掉了一位,可坑死我了,我們老太太也一樣要急壞的。”虞錦雯笑著說:
“好罷!我怎能不回來,我還舍不得你這位好妹子哩!事不宜遲,我此刻便和老太太商量去。”說罷,便自走了。雪衣娘在她出房以後,暗自點點頭說:“但求天從人願,她這一去,非但碰著我玉郎,一同平安回家,也許她這一去,促成了老太太娥、英並美的私願。”原來雪衣娘和虞錦雯說的一番話,井非真個自己要不顧一切,去尋丈夫,實在是個激將計。一半自己思念丈夫,想虞錦雯代替自己打探消息,一半也想虞錦雯和自己丈夫半途相逢,同行同止,也許可以達到自己一番心願。因為老太太這檔心願,始終沒有放下,楊展中進士捷報到後,楊老太太暗地和她舊事重提,有時當著虞錦雯麵前,話裏話外,也有點露骨。冷眼觀察虞錦雯,似乎沒有不樂意的表示。暗想自己丈夫將來飛黃騰達,虞錦雯也是一條好臂膀,看老太太意思,遲早要促成這段姻緣,自己何樂而不兩全其美。這幾個月來,早夕和虞錦雯相處,彼此交情,有增無減,確也情投意合,舍不得彼此分離。暗地思維了多日,決計想法促成其事。這次自己掛念丈夫安危,故意在虞錦雯麵前施展激將法,也算得一計兩用,煞費苦心。
在虞錦雯方麵,心裏也起了微妙複雜的作用。她自從義父鹿杖翁一走,跟著楊老太太由成都回嘉定,她眼瞧著雪衣娘、楊展花團錦簇的成婚,心裏似酸非酸,似辣非辣,沒法說的一種滋味。楊老太太和楊展夫婦越待她情深誼厚,她越覺得心裏委屈。不過這種委屈,實在沒有理由可說,連自己也覺得受著人家這樣情誼,還抱委屈,實在不對。無奈這種沒來由的委屈,還是常常兜上心頭。楊展出門進京以後,自己義父絕無消息。光陰飛快,瞬已半載,雖然在楊老太太百般愛憐之下,心裏時時感覺空虛,時時想到自己在楊家這樣飄浮著不是事,屢次想遠走高飛,心裏卻總決定不下。日子一久,楊老太太不留神,話裏帶出話來,楊家丫環使女們,人前人後,瞎揣瞎指,又透漏出一點消息來,聽在虞錦雯耳內,疑假疑真,似愁似喜,又惹她柔腸百折,萬種思量。雖然還常想遠走高飛,卻敵不過感念楊老太太情深恩重了。直到外麵謠言四起,楊老太太盼子,雪衣娘盼夫,一家上上下下,弄得眉頭不展,茶飯無心,她也沒有例外,一樣地盼著楊展早早地平安返鄉。忽然雪衣娘在她麵前說出獨身尋夫的話,她使覺得這是義不容辭的時候了,這才自告奮勇,代替雪衣娘去跑一趟。明知自己義父鹿杖翁,是沒法尋找的,也得把這個題目,說在先頭。她自己琢磨著,覺得這一舉動,是光明正大的俠腸義膽,在楊家一門中,除出她自告奮勇,義不容辭以外,第二個人能辦這檔事。上自楊老太太,下至丫環使女,除出感激以外,不能說出第二句話未。隻希望此次走沒多遠,迎頭便碰著楊展,平平安安地接他回家。但是她一想到半路上碰著了楊展以後,還是一塊兒聯轡而回呢,還是真個從此遠走高飛,走遍天涯去尋義父席杖翁呢?這一層越想越委決不下,想下去,又覺委屈似的,隻好暫時不作決定,尋著了楊展,再看事行事的了。
楊老太太,對於虞錦雯自告奮勇,去一路探訪楊展歸蹤,又高興,又犯愁。自己兒子,消息杳沉,能夠有個親信有本領的人去探訪,當然是好,可是虞錦雯也是位如花似玉的大閨女,讓她一人獨行,實在不放心,但是除出她還有誰能夠走一趟呢?隨便差一個沒本領的人,一點用處沒有,在這局麵之下。隻好讓她走了。楊老太太千叮嚀、萬叮嚀的送走了虞錦雯,沒有第二件事可做,隻在她手上一串念佛珠,佛堂內一尊觀世音,早晚燒香念佛,保佑兒子平安回來,又保佑虞錦雯碰著自已兒子,快去快回。虞錦雯一走。雪衣娘便把自已兩全其美的一點意思,和楊老太人悄悄一說,又樂得楊老太太不住口地說:“我的好孩子!你真是我賢德的好孩子,知道娘的心,我有了你們姊妹似的兩房賢惠媳婦,在我麵前孝敬著我,娘真要樂死了,但願我玉兒早早平安回來,聽了你的勸,不發左性,早點如了我的心願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