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錦雯走後第三天午後,雪在娘正陪著楊老太太談話,忽然外麵管事的老家人進來稟見,說是:“成都鹽棧派夥友星夜趕來,有要事麵稟少夫人。”楊老太太聽得奇怪,便吩咐管事的說:“你去領那夥友進來,難道虞小姐到了成都,便得著消息了?沒有這麼快呀!”管事的領命出去,把成都夥友引進了中堂。那夥友本想避開老太太,獨見少夫人,為的是怕老太太受驚嚇。不想一進中堂,老少兩位女主都在一塊兒,行禮以後,趕忙先報喜信:“老太太!
大喜,大喜,我們相公高中榮歸,從陝西、漢中走棧道回鄉,已到劍閣了!”老太太和雪衣娘大喜之下,忙問“你怎的知道?你見著相公沒有?”夥友說:“在下是成都聯號,派到梓潼到廣元一條路上去的,沿途運銷事畢,收齊帳目,從廣元、昭化回來,走到劍門,無意中碰著了相公貼身小管家戴仇兒,這才知道我們相公回來了。”雪衣娘急問道:“你既然見著了仇兒,當然也見著了相公,怎地他們還沒到家?”夥友在女東家麵前,沒法使眼色、歪嘴巴,急得抓耳摸腮,沒法子才從貼身掏出一張折疊得小小的字條,恭恭敬敬的雙手送與雪衣娘,嘴上說:“在下沒有見著我家相公,這是仇兒草草寫成的字條,囑咐我不分晝夜,趕到嘉定,麵呈少夫人的,請少夫人一看便知。”楊老太人一聽,便知其中有事,便說:“這是怎麼一回事?瑤霜你快瞧瞧仇兒寫的什麼?”其實雪衣娘兒老太太還急,早料夥友在劍門,見仆不見主,定出事故,忙不迭把字條舒開,隻見上麵潦潦草草,一筆淡,一筆濃,字不成字,行不成行,不逐字細看,簡直認不大清。她知道仇兒從小跟著鐵拐婆婆,沒有好好兒念幾年書,能夠寫成一張字條,已是不易了,忙一字一字地細認下去,才看清上麵寫著:
“主母容稟:傻爺結傻友,二傻闖窮禍,害得我主仆失散,快請三俠趕來接應,遍地有黃龍賊黨們作祟,仇兒急煞了,尋不著我主人,沒臉見主母了!劍門仇兒飛稟。”
雪衣娘瞧得心驚肉跳,要命的是仇兒稟內,瞧不出怎麼一回事來?二傻是誰?闖的什麼禍?主仆怎會失散?仇兒肚裏沒有多少墨水,不能怨他寫得不清楚,而且從歪歪斜斜,濃濃淡淡的字跡上,可以看出夥兒是手忙腳亂寫的,可見他急得了不得,事情定然很凶險,照說不能給老太太知道,可是老太太是認識字的,事情又當著麵,想掩飾一下都沒法。
楊老太太一回頭,瞧見雪衣娘柳眉深鎖,麵色有異,急問:“仇兒寫的什麼?拿來我瞧!”雪衣娘忙說:“仇兒這孩子,沒認識多少字,字也寫得看不清。娘!眼花,一發認不清,我把字條上的意思說與娘聽吧,字條上大概是這樣說,他們已經到了劍閣。玉哥在路上從識了兩個朋友,大約這兩個朋友闖了點禍,玉哥為了這兩個朋友的事,離開了仇兒,仇兒人地生疏,一時找不著主人,急壞了,怕娘責備他,先托夥友送個信來,字果然看不清,話又說得沒頭沒腦,大約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一半夭,她們主仆也快到了。”雪衣娘怕老太大受驚,把字條上凶險的字眼,都去掉了,便覺平和得多。老太太雖然信以為真,沒索字條瞧,心裏一樣焦急,嘴上說:“哦!玉兒心腸是熱的,為了朋友的事,仗著已自有點本領,排難解紛,原也難免的,仇兒這孩子,怎會找不著主人呢?他們既然到了劍門,本鄉本土,比較兵荒馬亂的在外鄉,總好一點,不過為什麼失散的呢?”老太太居然往寬處想,卻又問那夥友道:“大前天,我們虞小姐上成都去了。你們碰著她麼?”夥友說:“老太太,在下在劍門碰上了仇兒。回到成都,便搭船趕來,和虞小姐一來一去,不會碰上頭的。”老太太說:“你快回成都去,馬上再派聯號兩位妥當的人,向劍門一路迎上去,把玉哥兒主仆接回來,最好能夠碰著虞小姐,也通知她一聲,和玉哥一塊兒早早回家,你費心替我趕一程吧。”
夥計領命退出。雪衣娘卻急得了不得,在老太太麵前,敷衍了一陣,始終沒把字條讓老太太過目,急急回到自己房內,暗想主意。虞錦雯已走,沒人可以商量,和小蘋一說,小蘋出主意,說是:“這事非川南三俠出馬不可,鐵腳板還沒回來,七寶和尚和餘飛,烏尤寺外老太爺定能找得到。”雪衣娘被她一語提醒,一看窗外日色,已經西斜,急忙抽毫揮翰,寫了一封短信,把仇兒字條附在裏麵,吩咐小蘋帶著這封信,騎著家養俊驢,悄悄從花園後門出去,趕奔南門外烏尤寺求見外老太爺破山大師,麵呈書信,立等回渝。這樣,小蘋奉命而去,從烏尤寺取得破山大帥回諭,趕回家時,湊巧在城外碰著了剛剛上岸的鐵腳板、虞二麻子、婷婷三人。小蘋不料會上了鐵腳板,喜出望外。恨不得馬上把鐵腳板拉到雪衣娘主母麵前,可算奇功一件。可是鐵腳板不願和她們同行,於是小蘋領著虞二麻子和婷婷先回楊家。
小蘋在雪衣娘和虞錦雯談話時,也聽過虞錦雯說起北京有位當官差的伯父。想不到會突然在嘉定出現,還帶著一位貌美腳大的姑娘。她一手牽著黑驢,領著一老一少住城內走,一麵不斷地打量婷婷。虞二麻子邊走邊向她問:“姑娘!聽你說,我們始老爺還沒到家,我們侄姑奶奶也出門了,我們這樣去見親家太太,太沒禮貌了!姑娘!聽你隨上稱著‘虞小姐’,你是我侄女身邊的麼?”小蘋起初聽他滿嘴姑老爺姑奶奶的稱呼,有點發愣,心裏一轉,便明白了幾分,暗暗直樂,不便點破,笑著說:“老先生,你在京裏,碰著我們相公麼?”虞二麻子說:“怎麼不碰著呢。非但碰著了我們姑老爺,還碰著了鹿杖翁,我不碰著姑老爺,我這老頭子便不回到家鄉了,回頭見著我們親家太太,我的話多著呢。”小蘋明知這老頭兒回來得古怪,偏又會和鐵腳板在一起,其中定然有事,暗地一琢磨,忙說;“老先生,我叫小蘋,伺候我們少夫人的,我們少夫人,便是外麵稱為雪衣娘的一位。和虞小姐惰投意合,彼此不分,勝似骨肉。老先生!你不知道,我們少夫人得到相公回川,已到劍門的消息,可又不知為了什麼,主仆失散了,其中定有凶險的事。這消息不能讓我們老太太知道,免得老太太急壞了身子,此刻我是奉少夫人之命,出來辦事,也是悄悄地從後花園出來的。依我說,老先生和這位姑娘,暫時避開一點,先跟我進後門,見見我們少夫人再說。老太太盼子情切,早夜燒香念佛,帶點凶險的事,總是避開了老太太的耳目,這也是少夫人一點孝心。
老先生!你見著我們少夫人,和見著你侄小姐是一樣的,她們兩位親上加親,和同胞姊妹一般,老先生,前麵石獅子大牆外,便是楊府,請兩位跟我繞後門進去吧。”虞二麻子聽她口齒伶俐,說話婉轉,便說:“也好!請你領我們去好了!”
小蘋把虞二麻子、婷婷兩人領進了後門,天色已黑下來,屋內已掌燈了。一進門,在花園內,碰見了獨臂婆。小蘋和獨臂婆悄悄一說,囑咐獨臂婆,領兩人先到靠近內宅一所精致內客堂坐候。自己飛也似地向雪衣娘報告去了。
雪衣娘驟然聽到鐵腳板已經回來。而且還有虞錦雯的伯父和一位姑娘到來。驚喜之下,忙不及吩咐廚房安排款待酒食。一麵又囑咐下人們,暫先瞞著老太太,等自己探聽明白以後,再行稟報。安排妥貼,才和小蘋到了後麵,和虞二麻子、婷婷相見。雪衣娘對於虞二麻子,依禮拜見,口稱“伯父”,對於婷婷也問長問短,顯得非常親熱。一陣周旋以後,虞二麻子忙不及把自己出京經過,和楊展身入盜窟,救他一命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最後又說到鹿杖翁隱身賊營,和婷婷先行回川,路遇鐵腳板,結伴同行的經過。他說得非常詳細,連楊展在武闈得寶馬,京城鬧血案,都說得一字不遺。幸而楊展在塔兒岡內一段離奇經過,他毫不知情,沒有漏出來。饒是這樣,雪衣娘聽得自己丈夫在北道上,經過了這許多驚奇故事,一個勁兒問他:“齊寡婦怎樣的一個人?伯父見過她沒有?外子和她並沒認識,怎能替伯父說情?”虞二麻子也是老江湖,一聽雪衣娘問得緊,才明白自己嘴上說得太急,這位少夫人麵前,有點避諱,忙說:“我沒見著齊寡婦。我們姑老爺多大能耐,藝壓當場,怕她們不乖乖地聽他吩咐當真,我們侄女怎的沒等姑老爺回來,便獨自出了門呢,為什麼走的呢?上那兒去的呢?偏不湊巧,我們到此偏沒碰著他。剛才這位小蘋姑娘說,我們姑老爺到了劍門,和仇兒失散了,究竟是怎樣的情形呢?”雪衣娘聽他一口一個姑老爺,非常刺耳,定又是鹿杖翁在他麵前,說得活靈活現,當作真有其事了,這樣半空裏飄的侄姑老爺,敞著口喊個不停,被下人們聽到,定然當笑話講,將來雯姊知道了,也不是事,初見之下,又不便細細解說,正在心口相商,略一遲疑當口,門外哈哈一笑,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進了鐵腳板。
也不知他從那兒進身,尋到這屋子來的,一進門,便向雪衣娘笑道:“姑奶奶,臭要飯這趟萬裏迢迢可不易呀!虎落平陽受犬戲,蛟龍離水被蝦欺,足足打掉我三千年道行,連我命根子,一條討飯棒都掉在黃河裏了你說,為的是誰呀?為的是姑奶奶你呀!好容易把我們新貴人進士公、欽賜參將前程、外加靖寇將軍旗號的一位姑爺請回來了,奇功一件,姑奶奶定有上賞?”說罷,哈哈大笑。
剛才虞二麻子一口一個姑老爺,雪衣娘聽著刺耳。此刻鐵腳板嘴上的姑老爺,卻聽著覺得受用。抿著嘴笑道:“不用忙,早已吩咐廚下,預備著接風洗塵的筵席,但是你誇了半天響嘴,人呢?人還沒到家呀!”鐵腳板脖子一縮,舌頭一吐,扮著鬼臉向虞二麻子笑道:
“老先生,你聽聽,我們路上過五關、斬六將、出死人生,差點把我臭要飯一身臭骨,葬在千軍萬馬之中,還討不了姑奶奶一個好來,這差使真不易呀!”虞二麻子笑道:“這也是真話,陳師傅這一趟真不易。”雪衣娘笑道:“虞伯父!你不知道,這位鼎鼎大名的丐俠,不講笑話不過日子……咱們說正經的。”說罷,從身上掏出仇兒寫的那張字條,送與鐵腳板過目,說道:“這是仇兒在劍門碰上了我家收帳的夥友,才送回家來的,剛才我派小蘋送到我父親那兒討主意,我父親看得平淡無奇,在上麵隻批了‘放心’兩個字,真叫人哭不得,笑不得,他老人家現在麵壁功深,不問世事,連自己女兒都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