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提議,去北京走一趟。
那是你們來的地方。也是她的娘家。
你們上路了。從南到北。按原來你帶她來上海時的路線,坐火車,硬座。逆方向而行。
火車站早已經變了,仍然是熙熙攘攘,人群湧動,提著大包小包的,扛著行李的,仍然是沒有一個不相貌邋遢。但已經大多不是當年的階層了,大多是民工。你們也不是原來的你們了。你們混跡在他們中間,受著擠壓,有好幾次險些被擠倒。他們似乎也覺得你們怪,不時有人從後麵抄到前麵來,回頭瞥你們一眼。從他們的目光中,你們感覺到,你被他們宣布成異類。
你也找不到當年的感覺。你們已經被時光拋棄了。當年,你被淹沒在人群中,可是你卻是森林中露出尖頭的筍。那時你父親還在世,你帶樂果來時,父親和表弟來接你。表弟問,畢業啦,有什麼打算?你說,我要下海經商。表弟道:哎,這才是阿拉上海人!
當時浦東正在開發,整個上海是個大工地。從車站到你們的家,路上堵了好幾次。你們沒有小車,也沒有錢打出租車。隻能擠公交車。你心想:他媽的我要有錢,做生意!
車上擁擠不堪,人的上頭是人,那是有人爬在上麵放行李。一個男人居然光著膀子,已經是冬天,在這樣的天氣居然光著膀子,有一種暴力的感覺。你不禁兜了一下她,提了一下行李。一個人踩在座位椅背上,顫巍巍地,他在解他的行李包。他笨拙地從裏麵掏著什麼,最後讓好多東西丟了出來,丟在地上。他慌忙跳下來撿,那邊又緊張地瞅著行李架上裂開嘴的包。你禁不住替他捏一把汗。
列車向北。窗外漸漸地脫去了江南的綠色。高樓大廈不見了,鄉間精致地鑲著花邊的小樓房也稀少了,換之的是一片空茫茫的田地,幾堆麥秸垛。偶爾閃過一兩間平房,老舊,灰黑。整個畫麵是灰色的,好像一張褪色的老照片。從南往北,時光倒流了,二十一世紀,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八十年代……
你們相互靠著。你們當年就是這樣靠著來上海的。坐得身子發酸,發僵,發麻,發疼。然後聰明的你想個辦法,對換個位置,這樣姿勢就可以改變一下了。你們這樣靠著睡覺,不敢一起睡去,隻能輪流睡,留一雙眼睛看你們的行李。上廁所也是。到了一站,車停下來,你們也不敢一起出去走。
為了在一起,走出車廂的一個就兜到你們座位所在的窗前,跟另一個說話。外麵的空氣真好啊。這是一個晚上。真寬敞,有一對男女借著夜色躲在站台邊樹叢裏接吻。你們已經好幾天沒有親熱了。你原來是每天都要搞她的,無論在哪裏,找個偏僻的地方,甚至在學校教學樓樓梯底下。但那幾天你們沒有搞。也奇怪你也不太想。也許是因為疲勞?因為旅途緊張(也許還因為你們是頂著她父母的壓力來的)。你們是相依為命。相依為命?因為生存受到了威脅,你們要求生,把別的一切淡忘了。
生命真的那麼重要嗎?吃、喝、睡、穿、住,豬!肉體其實隻是托詞。肉體的疲勞?其實疲勞時人更容易有性的欲望,睾丸吊得緊緊的,陰莖繃得結結實實的,就像過度疲勞的肌肉,硬梆梆。精神的疲憊。也許那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其實在這之前你們曾經搞過一次。到德州站時,你們曾一同出來了。你也不知道怎麼沒有考慮到行李問題。你們去站台上買東西,你看到德州扒雞,可是你囊中羞澀,隻得買了邊上的大蔥卷餅。你沾上醬咬一口,被辣得流出眼淚來。你是南方人,吃不了這辣的。她就偏要你吃。她說你體驗一下山東農民兄弟的甘苦吧!你說,要過這樣的日子,還不如去死!
說得好像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不,你詩人的一麵就出來了。但其實你是什麼鳥本事也沒有。你隻會做詩,還有,敏感。
車一走,廁所一開,你就把她拽到廁所裏,關起門來搞了起來。那是你們這旅途中的唯一一次,後來就疲蹋了。
德州站又到了。站台上有更多的攤販車,都有賣扒雞。包裝也精致了。小販們叫賣著。你們沒有買。你們在往前追憶。
……八十年代末,物質這概念還沒有被你擺進大腦。你想的是:理想,愛。男女那種事,接近理想的,叫愛情,一接近物質了,就叫性,叫婚姻了。你們冒冒失失毛毛躁躁就把愛情給表達了。第一次,你並沒能進入她,隻是在她的大腿間蹭了蹭就泄了。你甚至沒有充分硬起來。你隻吻著她,摸著她,怯生生又大逆不道地。
……那一次,你第一次成功地進入了她。那是在一個樹林裏。你後來一直沒有找到那片樹林。你奇怪在天安門廣場邊上怎麼會有那麼一大片樹林呢?戒嚴了,開槍了,坦克車避著屍體,但還是從屍體上軋過去了。你們從小隻從電影上看到開槍,你不相信這是真的。不是十年前剛否定過一場嗎?而且是在同一個廣場。媽呀!你們真的叫著媽。你們逃到了那個樹林裏。後麵有追兵。你們趴在地上。你非常恐懼。你猛然把她死死壓住。起初她還以為你是為了保護她,不料你卻對她動手了。據說人在極度恐懼的時候往往要向更弱者開刀的。也許也因為恐懼,她反抗。她不能再承受恐懼者給她的壓迫。她哀哀地叫。你喝:別叫!警察來啦!她不敢動了。你瞧見她嘴巴張得非常大,眼神亮晶而僵直。她一動不動,像被吊著筋似的。
你感覺到殘酷的滿足。你進入了她。
你也覺得很痛。那以後你有了施虐和受虐的癖好。
那一次,後來你們被巡邏的居委會大媽發現了。你們逃。她們也沒有真心要追。她們在後麵說:這兩個搞這東西的孩子,不像“動亂分子”
你們到了北京。北京仍然變化很大。巨變。似乎是故意要繞亂你們的記憶。你們更找不到那片樹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