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迅速掃了一眼眼前的幾個匪徒,好像並沒有珊瑚給他看的照片裏的那個人,那個剛被特警從土裏拽出來的也是一個中年男子。他心裏“咯噔”一下,還沒來得及回頭,珊瑚已經像打了嗎啡一樣衝到前麵,跑到最近的一名特警麵前問澤拓的消息,這名特警低沉地說道:“好像是有個叫澤拓的年輕人,今天淩晨被他們逼進了前麵那座煤礦。匪徒為了滅口,用炸藥炸塌了入口,結果炸藥放太多,把他們自己人也傷到了。我們剛剛看了一下,這座煤礦上麵是一座山丘,由於過度開采已經土質疏鬆,加上昨晚一場暴雨,現在炸垮的不僅僅是入口,山體也已經塌方,那個澤拓很可能已經……”
他話還沒有說完,珊瑚已經衝向不遠處的礦口。她三步並作兩步爬上鐵門前的土堆,用力地拉了一下鐵門,紋絲不動。鐵門微微朝外敞開著,裏麵已經完全坍塌。可以推斷匪徒是將炸藥扔進門內鎖上門引爆的,即便打開了門也是無用。珊瑚卻完全不管不顧,再次用盡所有力氣想拉開鐵門,接著腳下一滑,跌坐在地上。珊瑚抬起頭,臉朝著天大聲哀號起來,那聲音一裏外都能聽到,旁邊所有的警員和匪徒都怔住了。過了一會,珊瑚低下頭沉默了一兩秒,接著一句話不說,像瘋了一樣跪在地上看到石塊就摳,看到土就刨。眼看著那蔥花白的細滑手指變髒變黑發腫流血,她仍舊不管不顧地拚命地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歐陽飛看著不忍心,衝上土堆想抱住珊瑚。結果她像野獸一樣又踢又咬,哭號著掙脫了歐陽飛,又撲倒在土堆上刨著。頭發散落下來,麵色已變得幾乎猙獰。
歐陽飛還待上前去拉,已經跟上來的老黃抓住他的胳膊說道:“別拉了,讓她發泄一下吧!”
歐陽飛眼裏隱隱潮紅,轉身看著老黃說道:“你說,如果不是我多想了一天,是不是澤拓就不會死?珊瑚也不會這樣?”
老黃一臉嚴肅地看著歐陽飛:“‘如果’,隻是假設,不存在於現實。我們隻能談已經發生的事情,沒有發生的,不需要去考慮。澤拓的死,和你沒有關係。”
老黃把歐陽飛拉下土堆,給他點了一根煙。歐陽飛右手顫抖著把煙放進嘴裏,眼神一刻也沒離開珊瑚瘦弱的背影,那背影還在土堆上瘋狂地起伏。歐陽飛的心像刀絞一樣地疼。
歐陽飛抽過的煙已經成千上萬,隻是今天這一根,就那麼澀口而衝鼻,衝得眼淚隻往下流,抹都抹不淨。
澤拓徒勞無功地折騰了一晚上,還是沒有找到任何可以逃出去的方法。澤拓絕望地想,也許隻有等這個房子塌了,或者被裝在那個黑色箱子裏,才能出得了這個房間。一想起自己將被裝進那個箱子搬走,澤拓的心不寒而栗。
絕望的時候,心中的悔恨又再度湧起,恨自己不成熟,怪自己幼稚,埋怨自己總想走捷徑搞錢。提到錢,澤拓又想起丈母娘說沒錢買房就不準結婚時的表情,這時他突然意識到了丈母娘之所以提出這個要求的良苦用心。丈母娘不是一個勢利的人,澤拓和珊瑚在一起幾年了,她從未說過什麼,那時候卻突然斬釘截鐵地以無房為由拒絕二人結婚的要求,也許正是看到了澤拓的不成熟,澤拓的幼稚,所以臨到最後終不放心把女兒交給澤拓——一定是這樣!我澤拓就是這麼無知、幼稚、不成熟、沒有責任感,我簡直不是人——澤拓懊悔地蹲在牆角,一邊抓著自己的頭發一邊無聲地哭起來。
哭了一會,澤拓又想起珊瑚,想起他們在一起的這麼多年,自己沒有工作,一直是珊瑚一個人支撐著家裏,家裏的存折一直在零和負數之間徘徊;想起有一次珊瑚讓自己寫稿貼補一點家用,自己卻以要專攻學業為由拒絕了她,其實自己每天都在家裏上網玩遊戲;想起後來為了快點賺錢,說服珊瑚把她好不容易攢起來的一點存款都投進了股市,結果被套得血本無歸;想起珊瑚那時質問自己讀書是為了什麼——原來自己讀研是為了逃避工作,逃避責任。原來自己是那麼卑鄙、那麼懶惰、那麼虛偽、那麼無知的一個人啊!澤拓悔不當初,雙手使勁揪著自己的頭發,朦朧中想起珊瑚每日回家時那勞累的表情,禁不住痛哭失聲……
這是一個怎樣漫長而痛苦的夜晚啊!澤拓雖然沒有一夜白頭,但似乎是一夜之間成熟了十歲。
快到早晨的時候,澤拓哭得累了,隻好爬上床胡亂睡過去。
早上婆婆來送飯,看到澤拓正睡著,便憐惜地沒有叫醒他。到中午的時候,看到澤拓還睡著,早飯也沒有動過,婆婆有些急了,心想是不是生病了,透過門下的方孔叫了兩聲。澤拓聽到聲音,翻過身來,看到婆婆蒼老的臉從門下露了出來,焦急擔心的樣子溢於言表,看著心裏不忍,支起身子說:“謝謝,我沒事,隻是一直不習慣這裏的床,昨晚失眠了。”
婆婆放心了許多,便讓澤拓再多睡會,餓了再起床吃飯,今天又準備了好菜。澤拓又謝過婆婆就躺下了。婆婆臨走時不放心又跑回來看了兩眼,然後才依依不舍地挑著扁擔離開。
直到下午,澤拓才慢慢醒過來。坐在床上發了會呆,覺得腹中饑餓,便拿起地上的飯盆,端端正正地坐在桌邊吃起來。
吃著吃著,突然感覺窗戶外有人在看自己。澤拓轉過頭,窗戶縫隙裏露出一雙笑眯眯的眼睛。澤拓猜想是張爹,便笑著打了聲招呼:“張爹來了。”
“嗬嗬,來了,來了。”張爹仍是那樣不善言辭,但聽得出來心情不錯。
“你接著吃,接著吃。”似乎是意識到自己打擾了澤拓吃飯,張爹補充了一句。
澤拓笑著朝張爹點了一下頭,便專心去吃他的飯。
這一天空氣裏一直蘊涵著一股濕熱。早上太陽還如往常般明媚,到了下午,陣陣烏雲由天際飄近,如千軍萬馬從四周襲來,場景蔚為壯觀。
約莫到了下午六點的樣子,婆婆送來了當天的晚飯。這時已經下起了小雨,將一整天的燥熱一掃而空。張爹擔心雨下大了回家不安全,催著婆婆讓她先走。婆婆似乎極不願意,張爹勸說了很久,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走之前,想了想,又蹲回到鐵門的方孔旁,叫澤拓挨過來,伸手進去慈愛地摸了摸澤拓的頭發。澤拓不忍心,也就隨她。
不一會兒,豆大的雨點開始滴在那殘磚碎瓦上,一聲一聲,密集成片,像戰場上的槍聲一般。遠處傳來的雷聲也如鐵炮一般轟鳴,閃電在墨藍色的天空劃下一道道銀黃色的裂痕,雲層裏好像有什麼怪獸隨時想要跑出來。本來已經傍晚了,大雨傾盆下來,不一會,四周就暗得漆黑一片。
澤拓被關進來以後見過幾次雨天,隻是今天的雨勢凶猛得讓人不禁有些害怕。
這所老房子在當初修繕的時候,特意將大門的屋簷搭長了一兩米,可能是為了下雨的時候巡視方便。今天雨雖然不小,但卻沒有風,所以即使屋外雨勢襲人,門前還有一小塊屋簷下的地是幹的。
下了一個多小時,雨勢小了一點,張爹不知道從哪裏搞來兩瓶白酒和一袋花生米,在鐵門外席地而坐,塞了一瓶給屋內的澤拓,說:“孩子啊,今天陪我這個老頭喝一點吧!”
澤拓一愣,還沒來得及發問,屋外的張爹卻歎了一口氣:“唉——好幾年沒人陪我喝酒了。”
“好,張爹,今兒個我就陪你喝兩杯。”似乎是被張爹的情緒感染了,昨晚的悔恨又湧上心頭,澤拓也想大醉一場,幹掉這人生的百苦千愁,隻盼酒醒後一切能從頭再來。
“來張爹,咱們碰一下。”澤拓擰開瓶蓋,和張爹透過方孔碰了一下酒瓶,接著猛地灌了一口——“咳!咳咳!”很少喝白酒的澤拓被嗆得不行,滿臉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