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言子的日記II(1)(1 / 3)

我是有視線的人,我的視線還是讓我難以集中全部去麵對盲人的世界。

我心裏惦記的還是言子那些一般人看不懂的日記。我得變成言子的基因鑽進她的那些日記裏解讀。解讀不是抄襲,也非解釋。我甚至有種和她曾是一體的感覺。我的潛意識裏認為言子僅僅是視覺幽閉,她不願意看到這個世界的真相。

我懷疑我不是在解讀別的什麼人,而是在解讀自己,而這並不是現實中發生的什麼事實,而是我幻想中的一個故事中的事實,然後慢慢地和我所設定的主人公親近。這事就發生在我的身邊,甚至是在我所認識的人的身上。

言子的童年是什麼樣的?隻有她自己清楚,或者還有另一個男人 知道,就是收養她的那個人。她的童年隻是一種聲音的留念,她的一生可能都是聲音的留影了。我無從想象一個先天盲女對她所經曆的這個世界的感觸。我閉上眼睛試圖極力走進她的那個沒有光感和影像的世界。

言子的日記是神秘的也是美麗的……兒時的記憶時不時地會找到我,在我的腦海中進行分解。

我什麼都看不見,整個世界放棄了我的眼睛,或者說我的眼睛放棄了整個世界。我的內心對世界沒有概念,而世界卻對我下了一個定義:盲人。我明白這就是所謂公平與否的界定。

我說不清自己是如何來到這世界的,說不清我是否有過父母,他們又是如何拋棄我的;我從沒有喊過“爸爸媽媽”,這兩個字的發音對我來說顯得生澀和艱難;我說不清自己是如何長大又如何有了今天這麼多被稱作感情的東西。其實,原因很簡單,我是個瞎子。我隻能觸摸這個世界的形狀,而我又觸摸不全。

我沒有想過未來。我沒有未來。任何人都有未來,唯獨我沒有。我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著,在我還沒有來得及觸摸未來的時候,我就已經沒有了未來。直到羅尼出現,直到那種被眾人所渴望而稱之為“愛情”的東西在我身上發生的時候,我才恍然明白:

未來是什麼。才明白誰都有未來。

我至今都想不起來羅尼到底是如何出現的,又是如何走進我內心的,我忘了具體的時間具體的地點。我隻是感覺已經很久了。

從我懂事的時候起,從我能聽懂人話的時候起,從我開始知道害羞,開始撫摸下身而有股粘粘的液體流出來的時候起,我知道血是紅的,我每個月都會從體內流一些血出來,而血的顏色卻是撫養我長大的那個男人告訴我的。他是第一個知道我來月經的人,是他教會我如何去對付每月一次的來潮。我在想,他就是我的父親,父親就是像他那樣。他收養了我,可他隻許我喊他叔叔。

我想試著喊他“爸爸”,可我怎麼也喊不出那一聲。我想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喊出來了,如果我有孩子,我的孩子可能會幫我喊,隻是喊“爺爺”了。我成人之後,他送我去了另一所房子。我像所有的盲人那樣,每到一個新地方都需要一些時間來“熟悉地形”,走幾步到哪兒了,什麼東西擱哪兒了,都必須記清楚。他安頓好我,臨走前說,這所房子離他住的地方不遠,有什麼事可以隨時打電話,他會過來幫我,他隻是希望我能學會照顧自己。

在我內心有個隱隱的願望,我好想觸摸一下這個撫養我長大的男人的臉,我熟悉他身上的氣味和他的腳步聲,可我不熟悉他的臉龐。他非常溫和,可是我說不清為什麼,我有點怕他,怕了多年。

這種怕顯得莫名其妙,毫無理由,可我是真的在怕。那種怕裏卻隱匿著一種渴望,是什麼?我無以言說。

我剛才把手伸出窗外,外麵暖暖的,那是秋天的陽光。那暖意有些像羅尼的大手覆蓋住我。我記得有一次他捂著我的手告訴我,那就是陽光的顏色。我沒聽明白。我的世界隻有聲音沒有圖像,我不知道顏色是什麼顏色,我的世界沒有色彩。而羅尼是我生命中的色彩,他的出現填充了我生命中的一大空白。

剛才明明是陽光四布,現在為何下起雪來?是冬天了?我想起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是的,下雪了。我陡然想到了來生,陡然相信了來生,陡然想到來生的那個下雪的今天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景,無法想象。

我們分離有一百多天了,一個活著的人會有多少個一百天?

或者相見爭如不見,或者相見不如懷念。想起你,心中總有股纖柔的痛楚,我知道,沒有誰能夠讓我這樣過。

羅尼,我在給你寫一封最難也最久的信,它不長,但它總是被淚水打斷,說不清為什麼,可能是想你。

我信手拈來桌上的白紙,信筆寫下一句話:“什麼是愛?我不知道。遇到你之後,我才恍然明白:愛原來就是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入手心,然後被溫情的吻撫一點一點融化和滲透的感覺。”就像這樣:一個愛雪的女孩打開窗戶去用手接天上飄落的雪花,然後用充滿愛的眼神去注視融化在手心變成水的雪花。可那女孩卻沒有視線,她永遠無法看到雪花的顏色和形狀和融化成水……這種浪漫,這種夢幻之外的夢幻,在這個被金錢誘惑得暈頭轉向的時代真是不合時宜了。

我總是在不經意中巡視周圍人的眼睛,除了困惑和不安,我還發現了更多:按捺不住的欲望、失望之後的猜疑,莫名的躲閃,笑容背後的勉強和虛偽、稍縱即逝的關懷、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躲避、趨炎附勢附庸風雅地橫加指責……人忽然隨著社會的轉型而轉型,變得空洞而無所適從。他們寧願撕心裂肺地呼喊:“真情何在?真愛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