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院內卻突然傳來沙沙的、極輕極緩的腳步聲,腳步聲到了廂房門口,卻又戛然而止。其後,便是從前雲娘所居住的廂房門被人輕輕推開的聲音。
他全身的血液都凝住,幾乎不敢呼吸,生恐驚動了什麼,然而心跳得太猛太快,生怕被人察覺,不得不把手掌按在心口上,以此使狂跳的心髒能夠稍稍平複下來。
從腰間抽出軟劍,慢慢地,悄無聲息地潛出屋子,向廂房靠近,院中仍是寂靜一片,隻是大門至廂房這一段路,多出了一排不大的、屬於女子的腳印。
他一手按在心口處,一手拎著軟劍潛至廂房門口,尚未靠近,心腔便漸漸地發熱發燙起來,以至於頭微微的有些暈。
他守在門口,不敢動,亦不敢入內,生恐是一場夢,生恐驚動了裏麵的人,亦或是一縷芳魂。
廂房內有女子在輕輕啜泣。這聲音再熟悉不過,是他從前三五不時便能聽到的,因為哭泣的那個人,她是個愛哭包,高興時要哭,生氣時要哭,傷心難過時更要哭。也因為他聽到過太多次,是以能分辨出,這一回,是屬於真傷了心的哭泣。
狂喜到極致,手抖得厲害,慌忙扶住牆,軟劍拎不住,咣當掉地,聲音驚到屋內正在抽泣的人,哭聲便忽地收住,聽得她驚恐而又小聲地問了一聲:“誰?可是雲娘?”其後便從屋子裏閃身而出,口中輕喚,“雲娘,是你麼?”
才出了廂房的門,便被一個強有力的手臂一把拉住,緊緊地圈在懷裏,再一抬眼,便對上了他的一雙狂熱狂喜卻又狂怒的眸子。
他將她緊緊地,緊緊地抵到門上,把她的兩隻手都鉗住,死死地看住她的眼睛,啞聲問:“小葉子,你是人是鬼?”
覆了麵的女子垂首,低低道:“是鬼。”
“胡同口應當有人守著,你是怎麼進來的?”
“……飄進來的。”
抬頭望了望天,發急道:“時辰到了,我要回去了,請你放開我……”
因她這話說的鄭重其事,本不信神佛的他急急去看月下二人的影子。
月下的影子有兩個,一個長,一個短,此刻正擁在一處。短的那個用力掙紮,長的那個慢慢俯身,把頭埋到了短的那個的頸窩裏,於是,兩個影子便融為一體,再也分不出長短了。
他埋首於她的頸窩處,雙唇貼著她跳動的、溫熱的脈搏,手忍不住掐上她纖細的腰身,咬牙切齒道:“做了鬼還是謊話張口就來麼?嗯,小葉子?”
她一身的骨頭被他鉗得生疼,急得手心出了汗,去頂他的額頭,企圖把他頂開,卻把他惹怒,斥道:“混賬!混賬!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叫我擔心這麼久!怎麼敢拋下我!怎麼敢躲起來不見我!”惡狠狠掐著她,咬牙切齒地說著話,與之同時,溫熱的眼淚也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她的額頭上,她用來覆麵的麵紗上。
她愈是掙紮,他手上的力氣愈是大。她慌亂道:“你放開我!你放開我!”又嚷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他對她的話恍若未聞,隻垂首看她,並未問她“你為何要覆麵”,而是默不作聲地伸手到她的腦後,將她的麵紗輕輕解下。手觸碰到她的發髻,發髻散開,她的一頭發絲垂散落下,原先及腰的一頭長發,如今僅至肩頭下方少許。
對此,他也沒有問為什麼,因為心裏都明白,所以隻是俯身在她頭頂上親一親,在她額頭上親一親,在她的眼皮上也親了一親。
她卻慌張地扭頭過去,不欲他看見她的臉。他伸手把她的臉扳回來。即便是在月下,也能看出她眉眼如故。
許多個****夜夜的煎熬,仿佛隻是一場噩夢,而夢醒來的此刻,她溫熱的柔軟的身軀靠在他的懷中。他與她,在這被他們當做了家的青柳胡同內。歲月一如當初。
他伸出一隻手,在她臉上輕輕試探著撫摸著,終於在她下巴至耳根處摸到一處小小的,微微有些凹凸不平的肌膚。
他哽咽著問:“糊塗孩子,傻小葉子,你就為了這小小傷疤而不來找我?舍得叫我傷心這麼久?為了你,我已經吐了好幾回的血了,你為什麼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能想想我?”
青葉吸著鼻子,搖頭道:“除了臉上,右手也受傷啦……”低低垂下頭,把腦袋頂在他胸膛上,抽抽搭搭地哭了出來,“我也並不是因為毀了容才不敢來見你,而是因為……我本已有了,有了你的……有了咱們的孩兒,可是我卻沒能保住,心裏懊惱又難過,對自己失望得要命,也恨自己為何不早些跟你說……”
懷玉把她的腦袋按在心口上,連連道:“我明白,我都知道。不怪你,要怪隻怪我,怪我沒能護住你。傻孩子,隻要你無事就好,你無事就好,我隻要你一個就好。”
青葉在他衣襟上蹭掉眼淚,道:“我喝下許多的藥,用了許多的藥才保住一條命,我不知道自己還不能夠……你也有了心愛的李貴妃;而我,卻成了這樣一個傷殘之人,所以,所以我就不想再去找你啦!你放開我,我要回我爹爹那裏去啦。”
懷玉猛地抬頭:“你要去找他?”
青葉點頭,一麵用力推他,一麵道:“從那場大火裏救我出來的,是爹爹派來找我的人,他姓鷲塚,因為年紀大了,我便喚他一聲鷲塚様。本來他早便要帶我走的,但是要為我養傷解毒,花費了許多時日,也因為有許多人打探我的消息,他怕被人察覺,不敢輕舉妄動,才耽誤到如今。而如今,我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毒也解光了,因此……”
抬頭看了看他的臉,複又垂首道:“總之鷲塚様過兩日便要帶我走啦。我知道你如今很好,所以並不擔心,我隻是放不下雲娘,不知她怎麼樣,走之前想來與她道個別,看她一眼……我已來過一回,這裏的房屋院牆都被雪壓壞了,門鎖也鏽掉了,我輕而易舉地便得以入內。
“那一回,我在這廂房裏坐了許久,始終沒能看到她的人……這裏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然而我心裏總也放心不下她,卻又無從打聽她的消息,隻好又過來瞧一瞧,想著也許能看到她一眼,誰料她卻總是不在,我的雲娘呢?”說到這裏,聲音哽住,低低哭出了聲,“我明明叫她好好活著的,她也明明答應了我的。為何她不在,為何她不在,可是你把我的雲娘怎麼樣啦?”
懷玉為她擦去眼淚,柔聲道:“她還在,隻是你走後,她生了一場病,也不願意睹物思人,於是回她的家鄉養老去了。她年紀大了,不能再來跟著你了,讓她在家鄉安心養老罷。”
青葉雖然有些失望,但聽她無事,方才放了心,點點頭道:“我知道了。”默默流淚不語,半響,複又垂首低聲道,“總之我要走啦,各自珍重罷。”
懷玉沒有說話,隻是鉗住她的手,把她死死地圈在懷內,呲著牙對她嘿嘿笑了幾聲。
青葉曉得他這笑是什麼意思,便又固執地重申了一遍:“你已有了貴妃,我也要回去找我的爹爹啦!爹爹早年拋下固然我不對,但是他心裏畢竟還掛念我這個女兒,這回更是救了我一命,我心裏已經原諒他了,也已下決心隨著鷲塚様回倭國去了……”
懷玉又是一聲長笑,笑罷,方惡狠狠問道:“侯小葉子,你忘了我從前跟你說的那一句話了麼?我是怎麼說的?”
因為懷玉總鉗住她不放,她發急,嚷道,“鷲塚様還在等著我回去,你放我回去——”
話音未落,他急促而又溫熱的呼吸已經靠近,劃過她的額頭,經由她的臉頰,與她的清甜呼吸與氣息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誰是誰的。
她無力掙紮,也無法吵嚷,直至快要喘不過來氣時,方才被他鬆開。他離開她的雙唇少許,道:“咱們二人之中,卻有一個口是心非之人。”
青葉懊惱,扭過頭去,輕聲招認:“是我。”
“既然知道自己口是心非……還要走?”
“……嗯。”低低應了一聲,翻來覆去還是那句話,“你已有了寵愛的貴妃,我也要去找我爹爹,畢竟他救了我。”
他把她的腦袋扳回來,唇又落了下來,半響,再問:“真要走?真舍得我?”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啞著嗓子,帶著些委屈,帶著些狂熱,帶著些凶惡相,“想走?你是妄想!”過一時,卻又低低哽咽,“不許走,不許你走!”
她又哭又笑了起來,撲到他的懷裏,捶打他的胸膛,咬他的肩膀,鬧騰了許久,方才帶著些意氣,抽抽搭搭地說:“你明明已有了李貴妃。”
他看著她的眼睛,問:“傻小葉子,我問你,咱們兩個是誰?咱們兩個是什麼情分?”
她被他托住後腦勺,鉗住雙手,無法轉頭,無法動彈,隻能傻傻地、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的眼睛,與他對視良久,方才輕聲道:“我不走了。”
在他懷中暢快淋漓地痛哭了一場,開始哭哭啼啼地訴苦:“那場大火之後,我落下一個毛病,不敢再見人啦!看見人便要心慌,不停地出冷汗,不敢看人家的臉,不敢同人家說話,隻敢夜裏出來走動……這個毛病,便是連鷲塚様也毫無辦法,我如今這個樣子,豈不是要被人恥笑?如何做你的妃嬪?”
懷玉把下巴擱在她頭頂,揉著她的頭發,柔聲道:“放心罷,傻孩子。從此後,不會再叫你受一絲一毫的驚嚇了,無論去哪裏,即便是出去打仗,也會把你帶上,可好?”
把她哄出去時,他故意落後一步,在她身後看她的腳印。她所過之處,都留下清清楚楚的兩行腳印,腳踏在雪地上,同他一樣,也都發出沙沙之聲。他這才算是放了心。
她才走了兩步,卻又遲疑道:“我要先去和鷲塚様說一聲才行。”
懷玉忙道:“我陪你去。”
她搖頭。懷玉便問:“你能步行到此,想來下處就在這翰林街一帶罷?”又柔聲道,“你把他的大名與下處說與我聽,我自會著人替你去說。”
她想了一想,搖頭道:“我不會同你說。”
懷玉反問:“為何不能同我說?”
她道:“就是不要同你說。”
懷玉著惱,輕輕揉了一下她的頭發,又俯身重重親了一下她的頭頂。
雖然著惱,但見她身上仍有從前那個愛說愛笑,牙尖嘴利的小葉子的影子,心內的喜悅難以描述。
她果然喜歡鬆風間,對前庭後院的桃樹尤為滿意。
懷玉安頓好她之後,隨即召來親衛統領袁來保,命他帶人出去,到翰林街一帶把一個姓鷲塚的倭人找出來。
袁來保一時未聽清那倭人名字,問了一聲:“酒盅?”
懷玉揮筆寫下鷲塚二字,交給他,道:“找到此人,除之。”頓了一頓,又道,“若是姓鷲塚的不止一人,格殺勿論,寧可錯殺,不可漏脫一人。”
袁來保雙手接過去,看了一看,隨即折起來,塞到懷裏,本想問此人的形貌年紀,聽聞此話後倒不用再問了,但凡是倭人,統統砍了便是。這事情他在行。
懷玉吩咐完,袁來保領命轉身而去,尚未走遠。懷玉忽然將他喝住,沉吟許久,揉了揉眉心,重又吩咐道,“罷了,找到此人後,將他武功廢了。你親自將他押往福建乘船,送他銀兩,命他即刻返回倭國,此生不得再踏足中原一步。”
袁來保帶了人先去了翰林街,方圓十裏以內的客店查了一個遍,未發現有倭人的影子,轉而在京城內挨家挨戶地搜捕。
京畿一帶,倭人本就不多,自上一年倭使團被殺一事後,倭人幾乎跑了一個光,掘地三尺,也隻在京郊的白馬寺內找到一個來取經的老和尚空雲及他的兩個徒弟。這空雲俗名黑瀨奏和,年紀已有七老八十,也並不會武。
因未能找出鷲塚,懷玉煩悶,疾聲厲色地將他申飭了一番,命他前往東南沿海一帶去找。袁來保奔波勞碌了數日,又被申飭,卻也無可奈何,隻得收拾行裝,一路往東南去了。
青葉在鬆風間內從不出門,吃吃睡睡,日子過得倒也自在。無事時,便叫兩個老宮人搬了躺椅到桃花樹下躺著,與懷玉談談天,說說笑。
他擔心她這樣的日子太悶,她道:“我本沒什麼野心,也不在乎旁人怎麼看,經曆過那樣的一場劫難後,名分等於我而言便成了浮雲,更加不放在眼裏了。我隻要有你在便足夠了,因此,這樣的日子最好。”話是這樣說,卻又酸溜溜地同他講,“你那一位李貴妃甚美。”
他便問:“你是如何知道她長得美的?你見過她不成?”言罷,不動聲色地去察看她身後的影子。
她的影子好好的。心內忍不住唾棄自己,明明不信這世上有鬼神,卻因為她好好的回來,喜悅得過了頭,反而有幾分後怕,心內患得患失。倒不是怕她再不是從前的那個小葉子,而是怕她忽然一日又突然消失不見。
她卻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隻翻了個白眼,道:“不美,你會那樣寵愛她?”
他哂笑一聲,隨即狀似無意地問起從前的舊事,僅他與她知道,再無旁人知曉的隱秘之事,她連遲疑一下也沒有,都一一答出,且無一答錯。
他又想起一事,追問她那一日到底是如何不被胡同口的親衛察覺而進入到裏麵去的。
她對他的窮追不舍有些不解,說道:“我倒不知道你在,也不知道有人守在胡同口,我是怕被那裏的熟人認出來,才繞到後麵的院牆的豁口進去的。你又不是不曉得,那裏我最熟。”
他暗暗放下心來,再往她身後瞧了一瞧,影子還是好好的。
他怕她始終對於李二扣兒耿耿於懷,卻又不願與她細說李二扣兒封妃的緣由,隻說:“外麵的事情,隻怕都是鷲塚同你說的罷?”因提起鷲塚,便又問,“鷲塚現在不知在哪裏?不知他可會擔心你?”
她道:“我的事情,他都知道。他也同我說過,再跑回青柳胡同,說不定要被你捉住,因此不願意叫我出去,但因為快要回去了,我掛念雲娘,他拗不過我,隻得讓我過去,誰料真被你給捉住了。”嘻嘻笑了兩聲,又道,“他身手了得,隻怕早已打探出我隨你入宮一事了罷。”
懷玉再問:“他大約多大年紀,長得什麼樣子?可會說漢話?”
她警惕地看著他:“你又提起他做什麼?”
懷玉輕咳一聲,道:“不做什麼,他救了我家娘子,我心中感激不盡,那樣的英雄人物,我自然想與他結交,當麵向他道一聲謝。”
她忙搖頭:“不用啦!他原是爹爹請來的出世高人,於這些煩文縟禮上並不在意……他知曉我隨你進了宮,隻怕已獨自回去了,你不必再去找他了。”
他便也作罷了。當晚,睡至半夜,他仍像往常一樣,悄悄起身,在她身畔默默看了她許久,再悄悄伸手到她的鼻下試探,等了許久,竟然沒有一絲的呼吸,霎時嚇出了一身的汗,正要去摸她的脈搏時,卻聽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睜開眼睛,伸頭在他耳畔笑問:“懷玉表叔,害怕了?”
他氣得笑了,翻身將她撲到,在她耳畔訓斥道:“混賬,混賬,竟然敢嚇我!”因為是貼著耳朵說出來的話,怕嚇到她,因此聲音壓得極低,生生把訓斥的話語呢喃成了情話。
她便也一下一下的親他,對著他笑:“表叔放心罷,我已經回來了,也好好的,不會再做傻事,不會再拋下你了,不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