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3 / 3)

因為這些時日懷玉去鬆風間去得勤了些,調了兩名聾啞老宮人進去不說,且每日裏都有人往裏送食材,乃至諸般日常所用之物。

夏西南暗暗納悶,猜測必是有人在內居住,看情形,隻怕還是女子,隻是門口有侍衛把守,除了懷玉自己,任誰都不得入內,便是他這個常侍總管,也是雲裏霧裏。

某一日,懷玉下朝後,與褚良宴在尚書房小酌,喝到微醺時返回寢宮,換了一身明黃團龍常服,手上執了一管通體碧綠的玉笛細看。宮人煎了茶湯奉上,他眼睛未離開玉笛,伸手去取茶盞,手未碰到茶盞,便懸在茶盤上方不動。

宮人們察覺到皇帝這一陣子似乎是變了個人,固然還是不太愛說話,但是麵上的神情卻不似早前那般冰冷淡漠了,而此刻,他嘴角噙著笑,認真端詳玉笛的麵容與神情比他手中的碧玉還要溫潤幾分。

懷玉的手臂懸在半空中,宮人本可以提醒他一聲,但卻不知為何,竟然也微微的出了神,手中的茶盤往一邊傾斜了少許,一個不穩,便碰到了他的手臂,茶盞跌落在地,他的手也被滾燙的茶盞燙了一下。

宮人驚懼萬分,慌忙跪倒,口稱“奴婢死罪”,一杯茶水都澆到自己腳麵上了,卻不敢呼痛,咬牙忍了。本以為必然要獲罪的,誰料他卻並未動怒,隻溫言道:“下去罷,看看有無燙傷。”

夏西南重又沏了一杯茶水上來,他飲下半杯,將玉笛收好,便吩咐備輿。夏西南察言觀色,曉得他此時心情正好,趁機笑問:“陛下可是要前往鬆風間?可要臣也隨同前往伺候?”

懷玉嗯了一聲,搖搖頭,麵上笑了一笑,睨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夏西南更覺奇怪,便也嘻嘻跟著笑,懷玉本已走出幾步,終是沒能忍住,與他道:“小葉子找到了。”

夏西南不敢相信,搓著手,哆嗦著問:“真的麼……不是真的罷……姑娘找回來了?姑娘竟然找回來了?臣要去給姑娘請個安。”喜到極處,抽抽搭搭地便哭了出來。

懷玉卻擺手,說道:“那一場大火過後,她落下了心病,也因為燒傷,因此不願意再見人……待她慢慢好些了,願意見人的時候……”

夏西南本以為他會說出“待她願意見人的時候,再叫你和丁火灶去跟著她罷”的話來,誰料他卻頓住了,沒再往下說。

即便如此,青葉能活著回來,已是天大的喜訊了。正在哭時,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疾步出了殿門,撲通一聲跪倒在大門口,對著正南方連磕了三個響頭,念了幾百聲的佛祖保佑。

懷玉靜靜地看夏西南欣喜若狂地流淚磕頭,末了,交代道:“那一場大火……總之,她回宮一事,你知道即可,休要說與旁人知曉。”

夏西南心下疑惑,猶豫道:“姑娘今後都要住在那偏僻的鬆風間內了?”

懷玉搖頭,道:“待她好些了,願意出來見人時,朕自有主張。”

次日,丁火灶從外麵拎了一本發黃卷邊的往生經回來給他師父,問:“師父的經書怎麼丟到外頭去啦?我給你老人家又撿回來了。”

夏西南連連擺手道:“這經書我用不著了,丟了罷。”

丁火灶頗為驚訝:“師父不是每日裏都要念上一念的麼?”

夏西南嘿嘿笑了幾聲,悄聲道:“如今不用啦!”

他這意味不明的一番話,加上臉上鬼鬼祟祟的笑容,引得丁火灶心裏發癢,纏著他問:“師父這話怎麼說?為何就不用了?”

夏西南心中喜悅無法向人訴說,心燒的難受,才忍了兩日,便再也忍不下去了,悄聲與他徒弟說道:“咱們姑娘找到啦,鬆風間裏好好地住著呢!”

丁火灶早前從早到晚都是愁眉苦臉,忽然一日變得喜氣洋洋,無時無刻地哼著小曲兒,走路蹦蹦跳跳,無人時也要發笑。東風幾個便看出不對來,某一日,東風問他:“你近日可是有什麼喜事?”

丁火灶想起師父的叮囑,忙擺手道:“無事無事。”

東風東升哪裏肯信,一前一後把他堵在中間,不說便不放他走。丁火灶無奈,雖然知道不好,但又想東風東升不是旁的人,急欲想把青葉仍舊在世的消息說與旁人知曉,便同他二人悄聲道:“咱們姑娘回來啦!鬆風間裏住著的便是咱們姑娘!”言罷,學了他師父,把手遮在嘴上,神秘兮兮地囑咐了一聲,“你們知道就好,可千萬不許亂說!咱們姑娘的傷尚未養好,又落下了心病,不願意見人!”

東風與東升當場便咧嘴哭嚎了起來。某一日二兩黃湯灌下肚,淌眼抹淚地把青葉已回宮一事與北風西風也悄悄說了。北風與西風便也哭了。

沒多久,闔宮上下盡皆知曉了:鬆風間裏住著一位陛下所深愛的女子,那女子便是內閣大學士褚良宴之女,小褚後了。傳說那位小褚後容貌極美,在陛下還是皇子之時便與他相識,為他所愛,為他金屋藏嬌。

至於她為何會遭遇一場大火,為何能夠逃生,得以活命,又是如何找回來的,宮人們卻都無從得知了。

轉眼便了桃花灼灼盛開的春日,懷玉已有兩三個月未去寵妃李二扣兒的景陽宮了;皇後的兩個哥哥未有立功,也未有戰死,是以,皇後的昭陽宮也踏足過一回了。

李二扣兒心生不滿,想要去一探究竟,看看鬆風間的正得寵的那一位到底是方是圓,於是帶上兩個心腹宮人去了鬆風間,誰料大吃排頭,於眾人麵前被懷玉冷冷喝斥,心中暗暗氣惱,卻也無奈,隻得帶宮人離去。

宮牆內,懷玉陪青葉用晚膳,他自斟自飲,同她說笑嬉鬧,看她吃掉半盤魚膾,她舉箸還要再吃時,他便將她攔住,笑說:“生冷之物,不許吃太多。”她不依,一定要將剩下的半盤也吃掉。懷玉拗不過她,便命人燙上一壺黃酒上來,叫她趁熱飲下兩杯。

李貴妃生著悶氣,帶宮人走出老遠,遠遠地看見候著自己的步輦時,卻忽然轉身掉了個頭,又悄悄折了回去。躡手躡腳地繞到鬆風間一麵宮牆的牆根下,躲到一株櫻桃樹後,往上跳了一跳,腦袋始終沒有越過宮牆去,看不見裏麵是個什麼情形,便叫宮人蹲下,她要踩高一些,看看牆內的小褚後。

宮牆四周為荒草所覆沒,腳下螢蟲起伏,夜色漸漸深沉,朦朧月色下,叢叢簇簇的花草便化成了詭異的人形。一個年紀小些的宮人到底膽小,心內害怕不已,小心勸說道:“陛下本已動怒,若是再爬牆偷窺,被陛下得知,便是娘娘,隻怕也……”

她這一番話卻是火上澆油,李二扣兒牛勁上來,更覺生氣,低聲斥道:“你住口,我偏要看。我偏要看她長的多美,能把陛下迷成那樣!”

另一個年歲大些的抬頭看了看天,也笑勸:“天已晚了……若不早些回去,隻怕不妥,且門口處有那些持刀拎劍的侍衛在,若是叫他們聽見動靜,把娘娘當做了刺客,把娘娘給誤傷了可怎麼好?即便他們察覺不了,娘娘若是站不穩,一下子摔傷了,日後陛下問起,娘娘如何圓過去?”

李二扣兒恨恨道:“你兩個好生囉嗦!罷了,待回去後再與你兩個算細賬!”再看看兩個宮人都不甚結實的身板,也怕等一時要摔傷,略看了看四周,自言自語道,“那邊去搬塊石頭來墊腳罷。”今日,這牆她是爬定了。

兩個宮人麵麵相覷,李二扣兒冷哼:“你兩個若是害怕,先回宮去罷,我自己去搬石頭來。”言罷,卷了卷袖子,弓著身子鑽到一簇花叢下,搬了一塊石板起來,石板太重,她搬得起來,卻走不動路,看那兩個宮人圓張著嘴,呆愣在原地,不由得更為生氣,低聲斥責道,“你兩個是死人麼!”

宮人曉得貴妃是無論如何也不聽勸了,無奈之下,隻得弓著身子悄悄過去,口中道:“娘娘小心玉體,莫要閃著腰,奴婢兩個來抬便是。”從貴妃手中才一接過石板,手中一沉,腰登時一垮,幾乎沒站穩,心道貴妃果然是市井出身,重活都是做慣了的,這樣重的石板她都能搬動。

兩個宮人各抬了石板一端,吭哧吭哧地抬到宮牆的牆根下,擺放好。李二扣兒扶著兩個宮人的肩頭,踩上去,腳下墊了石頭,身子便比那宮牆高出半個頭,恰好露出兩隻眼睛,鬆風間的前庭便盡收眼底了。

鬆風間的前庭內植有數株桃樹,即便是在月下,也能依稀看出灼灼盛開的桃花之美。一陣清風拂過,甜香陣陣,桃花瓣紛紛飄揚而下。

樹下,有一石桌,桌上有碗碟二三,有酒壺,有花瓶,石桌前有一人,是懷玉。

懷玉獨自端坐於石桌前,一手執了酒杯慢慢地飲酒,一麵自言自語。

李二扣兒用力伸頭,傾耳凝神仔細聽,聽他說的是:“同你說了多少回了,為何總是不聽?不許再吃了。”言罷,伸手將一盤菜拉開,遠遠地擺到石桌的另一端去了。那一盤菜白生生的,也看不出是個什麼。

李二扣兒抬手揉了揉眼睛,再望過去,前庭有桃樹,有落花,有石桌石凳與一個他,卻沒有任何女子的身影。孤零零的一座小樓內無一點亮光,想必也是空樓一座。

半響,他忽然又開口笑說:“怎麼生氣了?傻孩子,我是為你好,一到冬日,動輒手腳冰冷的是誰?”

李二扣兒心內詫異萬分,固然不明白一代帝王為何有自言自語的怪癖,但使她真正吃驚的是,他此刻的嗓音之溫柔,之繾綣,之纏綿,竟是她從未有聽過,未有見識過的。

她還以為他永遠都是那樣淡漠,也總是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致的慵懶冷清模樣,卻原來,他也可以說出這般溫柔纏綿的話語,對一個人有這樣的耐心。

不知道他從前遭遇到一些什麼事,致使他養成了獨自於這偏僻宮室內自言自語、自說自話的癖好。也不知道那一個並不存在的女子到底是什麼樣的容貌,什麼樣的性情,而能被他這樣溫柔以待。

雖然知道他這話不是對自己說的,伏在牆頭上,露出半顆腦袋的李貴妃李二扣兒的一顆心卻漸漸柔軟,漸漸地就化成了一灘春水。不知為何,就忘卻了心中所有的不平與嫉恨,恍恍惚惚地立於宮牆外的石板上,看得發了癡。

獨自端坐於石桌前的懷玉半皺著眉頭笑說:“好好的,怎麼又提起旁人來了?咱們兩個是誰?豈是旁人能比得的?”對那並不存在的人溫言安撫許久,又說道,“我今日得了一支新笛子,等下吹與你聽如何?”

轉身招了招手,不知哪裏轉出兩名年老宮人來。宮人默默將石桌上的碗碟杯盞等一並撤下,唯獨留下一隻花瓶,仍舊擺放在那石桌之上。

適才沒能留意,待那石桌上僅剩這花瓶之後,才覺出這花瓶甚美,瓶身青翠入骨,細媚滋潤,在月下泛著冷冷的光澤。

她是皇帝的寵妃,景陽宮之奢華不遜皇後的昭陽宮,宮內擺設的珍玩古董中不乏這樣的瓶瓶罐罐。從前,她以為不論形狀如何,不管是裝水的,還是插花的,無非都是瓶子罐子罷了,鬧了許多回的笑話,也是近些日子才知曉的,原來這些瓶子罐子也都各有名稱。

宮人們告訴她,這一種細頸圈足,有著優雅柔和曲線的瓶子,叫做美人觚。

桃花樹下,懷玉伸手試了試那美人觚的細頸,柔聲道:“還好,手不太冷,許是飲了黃酒的緣故。”

李二扣兒這才知曉,原來他所有的話,都是對這美人觚說的。這美人觚,必是哪一位女子留給他的罷?他與她,到底經曆了什麼?而它,所承載的又是什麼樣的故事呢?

美人觚靜靜地立於石桌之上,不動,自然也不語,朦朦朧朧的月光之下,瓶身泛著清清冷冷的光華。他含笑看那美人觚許久,忽然伸手,將它從桌上捧下,輕輕橫放於自己的膝頭之上,再從懷內摸出一支玉笛,坐直了身子,將玉笛橫於唇邊。

笛聲悠揚而起。如水的月華之下,桃花瓣一片兩片的飄落,有幾片飛過牆頭,拂過李二扣兒的麵頰,飄向遠處,遠處是水色的天邊,天邊有行雲流浪。

桃花漸漸迷了雙眼,立於宮牆邊的女子仿佛聽到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恍惚中輕輕應了一聲:“哎——”

“二扣兒,天都大亮了,還不起來——”

“哎——”

因為她嘴裏答應,卻賴在床上不動彈,娘親手裏拿了把雞毛撣子,過來往她身上敲打了幾下,又把她身上的被褥一把掀起來,笑嗔:“懶姑娘,快起來吃飯了——”她懷裏抱著的貓兒也被娘親的大嗓門吵醒,從她懷裏往外一掙,跳下床跑了。

“曉得啦——”她懶洋洋地從床上爬起來,慢吞吞地穿了衣裳,梳了頭,洗了臉,這才出去吃飯。飯菜已經涼了下來,娘親便下廚去給她熱了一熱,一麵囉嗦她懶,一麵囑咐她慢些吃。又說起她明日十四歲生辰之事,問她生辰日想吃什麼,想要什麼,等一時好打發姐姐大扣兒去街上采買。

她用罷飯,出門去找貓,東找西找,最後就找到了東鄰。東鄰的小院內,景年哥正坐在桃樹下讀書。她在景年哥的腳下找到了自家的花貓,把它抱起來,其後卻不走,隻站在景年哥的身後看他讀書。

肩上頭上落了花瓣,立在桃花樹下認真念書的景年哥真是好,然而看得久了,心卻會發慌,跳得厲害。

因景年哥讀書讀得入神,口中還輕聲吟誦,於是她問道:“景年哥,你在讀什麼書?這樣有趣麼?”

景年哥道:“這是前人所做的古詩,我正在讀的這一首叫做《題都城南莊》。今年桃花開得好,在樹下讀這一首詩最是應景。”言罷,把手中的書本伸到她麵前給她看了一看,可惜上頭的幾個字她都不認得,臉悄悄紅了紅。景年哥問,“我上****你寫的幾個字,回去可有練習過?”

她嗯了一聲:“都練過,已經會寫了。”怕景年哥不信,便折了一根桃木枝,在泥地上歪歪扭扭地寫下“李二扣兒”這幾個字。

景年哥頗為高興,揚了揚手中的書本,笑道,“我念這詩給你聽?”

她吐了吐舌頭:“這詩說的是什麼?我若聽不懂,你不許笑我。”

“說的是一個……”景年哥笑了一笑,忽地話鋒一轉,“這詩流暢明白,率真自然,你必能聽懂的,至於說的是什麼,你自己體會。”

她點點頭,低低垂首,把下巴埋到花貓柔軟的脊背上,手心出了微微的一點汗。

景年哥雙手負在身後,吟道:“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春風拂麵,又帶下一片花雨。立於宮牆之外的李二扣兒忽然覺得麵頰一片潮涼,伸手摸了一摸,心內暗暗詫異:咦,真是奇怪,我怎麼哭了?

姓焦的年老內侍攜了小內侍在月下無人的花道上行走許久,忽然一個趔趄,絆到一塊凸起的青磚,腳脖子崴了一下,登時酸痛難忍。老內侍暗道一聲晦氣,尋了道旁一塊幹淨的石頭坐下,脫下鞋子揉腳。小內侍在他身旁正候著,忽然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擺,說道:“焦公公,你聽。”

焦公公兀自揉著腳,頭也不抬道:“我聽見了,是陛下在吹笛。每到刮風下雨時,陛下必會到鬆風間吹笛與褚娘娘聽。”待穿好鞋履,抬頭便見一輪明月當空,訝道,“月亮好好的掛在上頭,並沒有變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