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2 / 3)

這一回也是,小青心裏鼓著一包氣,卻還是轉身去了灶房,把鍋裏剩下的半碗蔥油麵都盛出來,端給毛孩兒吃。小媳婦兒笑嘻嘻地道謝,毛孩兒一麵挑了麵條往嘴裏塞,一麵笑嘻嘻地學她娘說話:“不用不用,咱們吃過了。”又逐一向屋子裏的人道謝,“謝青娘子,謝小銀子,謝郎中。”

小銀子笑道:“還是毛孩兒會說話。”

小媳婦兒得意:“咱家毛孩兒七八個月的時候會叫人,剛過一歲便會說話了。”轉眼瞧見小青麵色不太好,忙又裝模作樣地寬解她道,“你家石頭才兩歲多點,小孩兒說話有早有晚,要麼不開口說話,一旦開口,就什麼話都會說了。”

野郎中又拿筷子沾了酒,往毛孩兒嘴裏送,毛孩兒嚐了嚐,辣得擠了兩滴眼淚水出來,說:“死郎中,壞郎中。”

小媳婦兒哈哈笑,野郎中還要沾酒水給毛孩兒嚐,小青趕緊攔住,道:“小孩子怎能吃酒?”

野郎中看毛孩兒皺著一張笑臉好笑,又見她與小石頭並排坐在飯桌前,兩個小腦袋擠在一起煞是可愛,便逗她:“你長大給我家小石頭做媳婦兒吧。”

毛孩兒看了看小石頭,搖了搖頭,道:“小石頭是啞巴,不能和我說話。”

小石頭回頭看了一眼毛孩兒,往旁邊挪了一挪,繼續吃他的雞蛋羹。小媳婦兒見毛孩兒把麵條吃光,小青也紅了眼圈,終於心滿意足,把她家毛孩兒抱走了。毛孩兒伏在她娘的肩膀上向小石頭招手道別:“小啞巴哥哥,我走了。”

小青趕緊揮手,沒好氣道:“走吧走吧,不要再來了。”

小石頭左手拿湯勺,總是碰到小銀子拿筷子的右手,小銀子便問野郎中:“叔,他怎麼總是用左手吃飯?”

野郎中夾了一隻油爆蝦丟到嘴裏嚼了嚼,道:“左撇子唄。”

小銀子便笑:“我看小青姐倒不是。小石頭怕是隨了他爹罷?小青姐,小石頭的爹也是左撇子麼?”可惜小青不理他,轉身出去了。小銀子沒套出來話,嘿嘿訕笑了兩聲,後腦勺又被野郎中敲了一下。

小青回房間把收銀錢的罐子掏出來,把積攢的銀錢又數了一數,回來與野郎中道:“盤纏已存得差不多了,咱們何時才能動身去嶺南找你師兄他老人家?”

野郎中笑道:“我老人家活了這一大把年紀,除了鬼,這世上什麼沒見識過?當初人家都說七月活八月不活,咱們小石頭出生時整八月,還不是好好的?聽我老人家的話不會錯,休要擔心。他能聽見人家說話,耳朵好好的,由此可見,必不是那一種胎裏帶出來的聾啞,到了時候,他自然會開口說話。”

小青執拗道:“都快兩歲半了,連叫人都不會,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去?我不管,反正你要帶我去嶺南,找到你師兄他老人家給瞧一瞧,若是他老人家也看不好,那我便也死心了。”眼圈紅了一紅,偷偷掉幾顆眼淚,哽咽道,“他不會說話,都是我害的……等盤纏存夠,咱們便去嶺南,你不帶我去,我自己找去。”

野郎中曉得無論怎麼勸她都不放心,遂笑歎:“既然盤纏夠了,等過一陣子開了春,天暖了,我老人家與你走這一趟便是。”

她聽了這話,心中歡喜,便轉身去灶房刷鍋,小石頭也跟著她在灶房裏轉悠。她正洗碗時,聽得身後魚在水裏撲騰的聲音,回頭一看,原來是小石頭把她養在臉盆裏的鯽魚撈出來,正在摳魚的眼珠子,一片一片的拔魚身上的魚鱗,氣得她把碗往鍋裏一丟,趕緊把魚搶過來,再把他拎到院子裏,叫他自己去玩耍。

他蹲在牆角摁死幾隻蟲子,又去逮雞,雞跑得快,他逮不到,雞窩裏的兩枚雞蛋倒叫他給摸了出來,他便拿雞蛋去丟雞,雞沒丟到,倒白瞎了兩枚雞蛋,淌了一攤的黃。野郎中看到,心疼不已,忙跛著腳過去把爛雞蛋撿起來,仰脖生喝了。

小石頭折騰完,兩隻手在身上蹭了蹭,再去捉家裏養的土狗,這狗喜歡他,便任由他捉弄。

小青把灶房收拾幹淨,一時無事,便出來領著小石頭玩兒,把他抱在懷裏教他說話。

有鳥飛過去,她便對他說:“大的是喜鵲,小一些的,灰突突的是家雀兒。”

有雲朵飄過,她便指著天上對他說:“那是雲。”

有風吹過,她便說:“適才那是風。記住了麼?風。”

小石頭伸出兩隻小肉手,在風裏搓了搓。小青便笑:“哎呀,我家小石頭這樣聰明,竟然會在風裏洗手。”往他的左右臉蛋上各親了一口,與他咬著耳朵說悄悄話,一大一小又笑又鬧。

小銀子看的牙齒發磣,把手裏正搓著的大力丸往旁邊一丟,酸溜溜道:“同樣是為人父母,怎麼差別這樣大?”

野郎中咳嗽一聲,並不理他。

小銀子又道:“當初你待我要是有她對小石頭萬分之一的好,我也不至於學壞,也不至於去給人家做奴才。”

野郎中翻著白眼道:“這話你去說給你爹娘聽去。”

“我爹娘把我過繼給你,我便當你是我爹。”

這話野郎中愛聽,才點了一下頭,小銀子又道:“你死的時候還有我披麻戴孝,將來我死的時候,隻怕連個送終的人也找不著。”

“臭小子!”野郎中生氣,喝道,“是你自己好吃懶做,年紀小小又學會了賭錢,走投無路才走上那一條路!你自己不爭氣,竟然還能怪到別人頭上去?”

“當初我贏了錢回家,是誰誇獎我來著?這些偷盜造假的手段都是誰教我的?還不是你老人家?反正我混到這個地步,都是你的功勞。”

“你個天打雷劈的!”野郎中一把大力丸都擲到小銀子的臉上去,“要不是我,你早在淨身入宮之前便隨著你那無用的爹娘餓死在道旁了!”

晚間,野郎中與小銀子早已睡下,小石頭卻因為白日裏睡得多了,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睡不著,小青便給他裹了棉被,把他抱在窗邊看月亮。她指著窗外的月亮,教他說:“那是月亮,月亮下麵的是雲,雲朵飄來飄去,是因為有風,我白日裏才同你說過,還記得麼?”

小石頭出神地看著天上的月亮。

她又點了點他的鼻子,道:“你的名字是小石頭,已經快兩歲半啦。我呢,我是誰曉得麼?”拉著他的手指頭點了點自己的鼻子,“我是娘親,你的娘親,快喚一聲娘親來聽聽。”

小石頭回過頭,靜靜地看著她,眼神純淨清澈,看了娘親許久,又默默轉過去看窗外。

她吸了吸鼻子,把臉埋進在棉被臉,露出兩隻眼睛與他趴在窗戶邊上繼續看月亮,半響,忍不住又在他耳朵邊上嘮叨:“等過幾日咱們就動身去嶺南找阿公的師兄去啦。阿公瞧不好你,但是阿公的師兄可以,等找到阿公的師兄,你就可以說話啦。當初娘親差點死了,你都陪著娘親一起熬過來了,阿公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娘親能撿回一條命,你必然也能瞧好的,等你可以開口說話,娘親就帶你去……娘親就帶你回來,氣死隔壁毛孩兒她娘,你說好不好?好不好?”

睡在堂屋的野郎中把小銀子睡夢中伸過來的一條腿踢開,長長地歎一口氣,翻個身睡去了。

開春後,氣候乍然轉暖,同房主說南下尋親,講定住到月底便將這房屋退了,行裝也已收拾完畢,準備動身之時,小銀子卻吃了官司,被差人帶走,關到府衙的大牢裏去了。

小青慌了神,去找隔壁的牛半瞎去打聽,牛半瞎打聽回來,說小銀子賣假藥給大戶人家的婦人,誰料那婦人買了藥回去是害人,人沒害死,婦人自己卻露了餡,順帶著把賣藥的小銀子也給攀扯出來了。

野郎中以腿不利索為由,萬事隻叫小青出去走動。小青也隱約曉得他早年犯過事,蹲過幾年大牢,腿被打壞,自那以後跛了腳,因此他最怕聽到官府、差人等字眼。無奈,隻得取了銀錢,做了幾個菜,跑去府衙探監,誰料人家卻不許她入內探視。

她如今視錢如命,不到萬不得已,是不願意花銀錢的,便厚著臉皮求人家,人家連正眼也不瞧她,她又去求一個年老獄卒把飯菜送給小銀子,以為人家年紀大了,心底必然是良善的。誰料那年老獄卒一揚手,便把她的飯菜給丟到她懷裏去了,她脾氣上來,嚷嚷道:“你,你們不要欺人太甚!我,我也有認識幾個人的!等我去找到他,等我去找到他……”

那獄卒舍不得給她看黑眼珠子,因此隻露了眼白給她看:“你認識哪裏的誰?”

她心虛,聲音便低了下來:“在,在京裏,是宮裏一位姓夏的……”

“哈哈哈!”那獄卒笑的前仰後合,道,“宮裏姓夏的倒是有一位,夏西南夏總管,天下誰人不知他的大名?”上下打量她幾眼,好笑道,“你若認識他老人家,那我便是李貴妃她姐夫了。走走走,少來聒噪!”

她坐在路邊發愁了許久,便有來探監的人指點她:這種地方都是認錢不認人的,不花銀錢豈能辦成事?

最終還是花了銀錢,得以入內看到小銀子一眼。小銀子才挨了一頓板子,正蹲在牆角啃饅頭,見她進去,把饅頭一把丟掉,上前來拉住她的衣袖,問她可帶了飯菜進來。

小青生氣道:“沒有!”又罵道,“你也會些武藝,做什麼不好?偏要去做那些騙人的行當,坑人的營生,倒害的家人擔驚受怕。”

小銀子央告道:“好小青姐,你務必要花銀子救我出去,待我出去後,再想法子賺回來。”

小青沒好氣道:“沒有!都花光了!”

小銀子著急,手從鐵欄裏伸出來點著她額頭:“好好好!你你你!你竟然見死不救?當初要不是我救你,當初要不是我救你!

小青也來了氣:“你還不是見財起意!”

其實她隻猜中了一半,他起先是見財起意,後是見色起意。

小銀子自覺受了天大的委屈,為自己辯解道:“我師父倒在我腳下我都沒救,我冒著天大的凶險,單單把你給扛出來——”

其實他這話也隻有後一句才是對的。她是他扛出來的不假,但他師父卻是他一腳踹暈,繼而倒在火中,葬身火海的。

小青聽他不要臉地為自己辯解,也顧不得身在大牢之中,把袖子卷到手臂上,指著手臂上一條寸許長的暗紅傷疤,壓著嗓子喝罵道:“賊人!我胳膊上的這傷疤可是你砍的?若是那時鐲子被你輕易取下,你還會扛了我出去?要不是你叔攔著你,就算被你救出去,一條胳膊也早被你砍下來了,你當我不知道?”

一番話把小銀子堵得啞口無言,苦著臉,要哭不哭的,肚子裏餓得慌,把丟在牆角的饅頭又撿起來啃。

他淨身入宮,跟在師父手下學了幾年規矩,卻因為心術不正,偷奸耍滑,不為師父所喜,對他是輕者罵,重者打,他不從自家身上找緣由,卻把師父給恨上了。

那一日,府中起火,旁人奔走呼號,去運水救火,他卻不顧烈火,跟隨師父往起火的屋子裏鑽,他師父是要救人,他是想趁亂順些值錢的寶貝。師父才一進屋子,便被濃煙熏得昏頭昏腦,他一瞧,天時地利人和,此時不做,更待何時?抬腿對著師父的後心一腳踹了過去,師父倒地,沒了聲息。

值錢的寶貝沒找到,卻被她給絆了一跤,眼神便被她手腕上的兩隻金光閃閃的鐲子給吸引了,慌亂之中沒抹下來,便把她扛起來往外跑,把她給顛得嘔了一路也沒察覺。把她偷偷藏好後,找來趁手的刀子,想把她的手臂砍掉,好取下鐲子,才砍了一刀,她就睜開了眼,人竟然沒死透。

他這才從一堆燒焦的亂發中看清她的臉龐與眼睛,不知怎地,便想起前幾日攢了銀錢,買了隻荷包托人送給外院管漿洗衣裳的小使女,卻被人家指著鼻子罵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事情來,鬼使神差的,手中的刀子就沒舍得再落下去。

謀害了師父,又從王府中偷運了人出來,丟了飯碗,淪落到走街串巷賣大力丸,他卻覺得僥幸不已,畢竟,若是再晚些時候,他便要同府中諸人一般被綁去菜市口殺頭了。

小青姐是他救出來的不假,但她又何嚐不是他的福星?總之一句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小青嘴裏說不管他,曉得他在大牢裏吃不飽飯,每日裏便燒一些飯菜送去給他。如今人家都知道野郎中一家賣假藥,因此連上門看病的人也漸漸絕了跡,如此,家中隻有出項,沒了進項。

小青煩惱無限,還要寬慰野郎中,說小銀子賣的是假藥,並未害死人,想來不致死罪;把他關在大牢裏,每日還要費幾個饅頭養他,大約過幾日便會放出來。

果然,沒過幾日小銀子便被放了出來,因那大戶人家不欲事情鬧大,敗壞名聲,因此使了銀子,最終草草結了案。

這兩年存下的銀錢花掉大半,小青便不願意睬他,小銀子訕訕,同她道:“河間府橫豎是呆不下去了,咱們明日便離了這裏,去嶺南找師伯他老人家罷?盤纏你也不用擔心,大力丸走一路賣一路,再不濟,我還能耍個刀槍,變個戲法,幾個大活人,總不至於餓死。”

小青這才高興了些,打點起精神去菜市街買菜,看到一路的小攤主,心裏也生出幾分的傷感,買河蝦時,同攤主說今日是最後一次來買菜了,明日便要南下投親去了。攤主惋惜地搓著手,說道:“哎呀,哎呀,你要走啦?鄉裏鄉親的,你走了,咱們也不好受!”心裏一高興,又送了她一尾鯽魚。

三大一小,外帶一條土狗,一家人便這麼上了路。小銀子走一路偷一路,再賣賣大力丸,耍耍刀槍,變變戲法,每日裏多多少少都有些進項,一家人身無餘錢,卻也沒挨過餓,受過凍。

路上走走停停,從開春走到初夏,才走到金陵地界,一行人舍不得住客棧,便在城郊找了一家農戶借宿。因連著數日都下大雨,氣候驟然轉了涼,道路兩旁生了許多小蘑菇出來,這家農戶的兒媳婦兒一大早便去采了一籃子蘑菇回來炒雞蛋,炒好,先嚐了一口,還未及跟燒鍋的婆母說是鹹是淡,便口吐白沫,往地上一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