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3 / 3)

小青正給小石頭穿衣起床,聽見外頭哭天喊地,跑出來一看,見這婦人的臉色已轉青紫,嚇出一身冷汗,忙去喊野郎中過來救人。野郎中過來瞧了一瞧,搖頭道:“牙關都撬不開了,人不行了。”

小青不依,拉著野郎中不讓他走:“你老人家連我都能醫好,還能醫不好她?不就是毒蘑菇麼?”

野郎中苦笑:“你以為我是神仙哪?你服下的量哪有她多?後頭又全嘔了出來,你後來心慌腿麻,病了許久,我也弄不清是因為什麼,但必定不是因為服毒。”

小青倒呆了一呆,又把話扯到小石頭身上去:“既然我服下的不足以致命,為何小石頭一直不說話?都是我害了他,都是我害了他。”

野郎中道:“那些量於腹中胎兒並無大礙,否則,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即便小石頭一輩子不開口說話,也不是因為你的緣故。”

小青卻不信,隻當是野郎中寬解她才這麼說,給人家留下些銀錢,頗灑了一些辛酸淚,又催促著野郎中上了路。

這一年從六月裏開始,雨便下個不住,到了八月頭上,各處都鬧起了澇災。終於走到杭州城時,野郎中也病倒了,起先淌了幾日的清水鼻涕,並沒有在意,後頭又開始幹咳,再想起來煎藥時,卻已晚了,在客棧裏躺了兩日,終是沒能養好病。

臨終前,把哭成淚人兒一般的小青叫到床頭,道:“我都這一把年紀了,我師兄怕也是早已不在人世了。早前你病著,又要憂心小石頭,我怕你養不好,才說出這些話開解你,叫你心裏存著些許的希望……聽我的話,不必擔心,小石頭雖然不說話,但心裏明白得很,是個聰明孩子,等他大些了,好好教他讀書識字才是正經。切記住,萬事隨緣,不可強求,諸事,能為之則為,不能為之則不為……”

小青捧著臉嗚嗚地哭,帶著些意氣道:“我不管,我一定要去找人瞧好我兒子。”

野郎中苦笑,轉而囑咐道:“你一直當他是見財起意才救你出來的……他好賭,歪心眼多,這些做了不少壞事。但我養大的孩子我知道,他並未壞到骨子裏去……他能救你出來,心裏還是存有善念的,你便看在我老人家醫好你,又替你養活小石頭的份上,將來要管好他,他這孩子,離了人管,便要走旁門左道的,我老人家把他交給你了。”

野郎中撒手人寰。小青抱著小石頭跪在他的墳堆前哭了許久,末了對小石頭說:“這是阿公的墳。你要記住,咱們母子兩個的命都是他老人家救的,你喚一聲阿公聽聽?”

小石頭不發一語,默默伸手替娘親揩去臉龐上的眼淚。小青氣苦,非要他喚阿公。小銀子看不下去了,勸說道:“莫要逼他了,不說話又怎麼樣?一輩子啞巴又怎麼樣?照你這樣,人家天底下的跛子瞎子,身有殘疾的人都不要活了。”

小青氣得捶他,嚷嚷道:“你才是殘疾!你才是殘疾!”

小銀子與小青坐在野郎中的墳前商量去路,小銀子問:“嶺南還去麼?”

小青橫他一眼:“去!”

小銀子問:“盤纏還有麼?”

小青翻了翻褡褳:“沒有多少了。”

小銀子打了個哈哈:“咱們先找個地方落腳,待賺了些銀錢後再去……我看杭州城便不錯。我賣大力丸,你在家裏做飯帶小石頭。將來小石頭長大了,我再把我這一身絕技都傳給他。”

小青嗤一聲,悶了半響,方才說道:“我要先去一趟餘姚。”

“你父母都已不在了,你還去那裏作甚?”

小青道:“來都來了,我要帶我小石頭去給我娘瞧一瞧。”

小銀子無可無不可,想了一想,便道:“成。將來咱們一家三口相親相愛走天涯。”狗跟著汪了一聲。他又改口道,“將來咱們一家四口相親相愛走天涯。”話未落音,被一把塵土撒迷了眼。

兩大一小,外加一條土狗繼續上路,一路往餘姚趕去,因為發了大水,旱路無法走,一行人隻得轉水路。

好不容易找到一艘往東南去的船,因為人多船少,土狗也要算半個人,氣得小青叉腰和船主理論了許久。娘親和人家吵鬧時,小石頭緊緊地摟著狗頭,生怕娘親舍不得付銀錢,把他的狗給丟下。

小青和人家吵了半響,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付了銀錢。才一上船,小銀子與土狗便有些發暈作嘔,鬧到後來,飯吃不下一口,隻能喝清水,吐酸水,直吐得昏天黑地。

小青與小石頭卻無事,她每每便抱了兒子到船舷邊上,指著四周的風景與他看,小石頭看,她在他耳旁絮叨:“這是水,水裏麵遊來遊去的是魚,映在水麵上一大一小的兩個影子是小石頭與娘親。”

母子二人伸頭看了一時水麵,小銀子又帶了土狗出來吐,小青便笑:“咱們小石頭是頭一回乘船,竟然沒有暈,果然是我生出來的兒子。”言罷,往小石頭臉上連連親了好幾口,親完,伸手四處指點,“水上來來往往的是船,這些船有的載人,有的載貨物,咦,那裏過來的船倒快。”

這幾艘大船初時還是天邊幾個小黑點,轉眼便駛到跟前來,這大船有兩層,船身嶄新,甚是氣派,更有披甲帶刀的兵士於船上船下來回踱步。因其快如箭矢,水上的大小船便紛紛避讓,生怕遭那船撞到。

小銀子壞事做得多了,又才吃了一場官司,便是無事也心虛,忙縮了縮腦袋,低聲道:“莫不是官船罷?想來是這一帶發大水,京裏派了欽差大人來治水。你管那許多作甚。”

忽地一個浪頭打來,水麵上的大船小船皆是一晃,小銀子忙把小青及小石頭往船艙內拉,道:“莫要滑倒摔破了頭,快回去快回去。”

大船之上,皇帝手中擎著的茶杯潑灑了幾滴茶水出來,夏西南忙上前將茶杯接去,笑道:“陛下坐了許久,不妨到外頭走動走動,外頭的景致倒還不錯。”

皇帝頷首,將手中看的書放下,起身往外走,到甲板處略轉了一轉,吹了吹風。忽地見夏西南噗嗤笑出了聲,遂抬眼問他何事,夏西南指了指落在後頭的一艘頗為破舊的商船道:“陛下請看,臣也是頭一回曉得,原來狗也會暈船。”

皇帝回首去看,那商船之上,一隻黃毛土狗在甲板上東倒西歪地走著路,一麵走,還一麵伸著腦袋吐幾口水出來。覺著好笑,便也笑了一聲。

商船日行夜行,走了許多時日,於中秋時節到了終於餘姚。三人一狗下了船,又行走了許多路,終於到了一處小集鎮上。小銀子被小青指使去鎮上采買了些瓜果月餅,因為腦袋還是暈暈乎乎、要死不活的,問了店主好幾回,才聽清這集鎮的名字叫做七裏塘鎮。

七裏塘鎮也發了水,到處一片汪洋。小青抱著小石頭,帶著小銀子蹚水抄了近路上後山,一路怕遇見熟人,便把包頭的巾帕拉得低低的,因是正午,路上竟沒遇著一個人,心裏便先鬆了一口氣。到得山頂,見娘親與外祖父的墓地還好好的,三二年功夫未能過來,兩個人的墳墓並未被荒草覆沒,也沒有淹水,反而收拾得幹幹淨淨,想來一直有人看管,心裏便有些高興。

小銀子往墓碑上覷了覷,道:“原來你娘家姓褚。”

小青把瓜果擺放好,又去周圍采了許多野花草,給娘親及外祖的墳前各供了一束,其後拉著小石頭跪下,教他說:“這是外祖母,那一位是咱們家老太爺。你若是喚一聲給兩位老人家聽,他們必定高興,誇你是好孩子的。”

小石頭低頭跪著,拿手指頭去摳地上的泥土,嘴閉得緊緊的,就是不說話。

小青又摁他的腦袋逼他:“你喚人呀你喚人呀!”

小銀子看不下去了,便替他喚了:“母親你老人家安好?外祖父你老人家安好?”轉眼被一把飛來的眼刀子傷了心,背上的肉也被掐得生疼。

墳也上過了,頭也磕過了,親也認過了。三人一狗又坐在墳前商量接下來的出路。

小銀子先問:“銀錢還剩多少?”

小青翻了翻褡褳:“還夠吃幾頓飯。”

小銀子笑道:“這下好了,哪裏也去不了了。”又道,“你剩下的那些都給我罷,我先找賭坊去贏些本錢回來。”

小青趕緊捂住褡褳:“咱們下山找些工做,賺些銀錢,等存夠了盤纏再去嶺南。”

小銀子想起長途跋涉的辛苦,不由得便又嘔了一口清水出來:“我看你是魔怔了。”又苦著一張臉問,“去嶺南若是找不到人呢?”

小青看了一眼小石頭,低頭拔地上的野草,悶悶道:“若是找不到人……我興許會帶小石頭去京城,我……”

小銀子打了個寒顫,脖子一梗:“去哪裏都成,就是不能去京城!”

坐在墳前,從正午商議到傍晚,也未有個定論,人與狗都覺肚子餓,隻得慢慢下了山。

要論起來,餘姚一帶發的水遠不如杭州那一帶大,而餘姚地界內,七裏塘鎮所受的災更不值一提,但此番皇帝竟禦駕親臨,指揮百官治水。

皇帝駕臨七裏塘鎮的次日,連著下了許多日的雨水竟然停了。與之同時,七裏塘鎮五十裏外的廣化寺內的一塊平地上竟然冒出一股甘泉,寺後的田地裏,也生出一杆雙穗禾,一時間世人稱頌,道是聖人有仁德,通乎幽明,則祥瑞出。

大水退去,皇帝攜了靖海將軍番長生至鎮上的甘仔大酒家喝酒,一場酒喝到天近黃昏,皇帝喝得微醺,卻不提回去歇息,而是帶了一眾人順著鎮街溜達到後山。

山上無有居民,也無景致可看。山並不高,卻因為連日陰雨,山路一片泥濘,番長生卻也沒有出言勸阻,隨了皇帝一路爬到山頂。在山上略轉了一轉,經由兩座土墳前時,皇帝的腳步略頓了一頓。番長生一眼瞧見墳前的瓜果及野花草,心中一驚,暗暗叫苦。

果然,皇帝笑了一聲,慢慢道:“這花束倒有趣,隻是供品略粗糙了些。”

番長生隻得躬身應是,小心翼翼道:“是臣辦事不力。”轉身對身後的從人瞪了一眼。那從人受了冤屈,卻不敢辯白一句,說自己並未克扣銀錢,以這粗糙供品應付了事。

皇帝返京之前,有餘姚才子作了一副《瑞應甘泉圖》上呈禦覽,龍顏大悅,於是攜一眾官員入廣化寺燒香禮佛,禮佛畢,午膳便留在寺內用了齋菜。飯罷,一盞清茶飲畢,皇帝複攜了一眾官員下山,方丈親送至寺門之外。

寺外有一條小小市街,多的是賣香燭的攤子,也有賣吃食的小鋪子,做的都是香客的生意。因眼下是農忙時節,道路泥濘,因此寺內香火不旺,市街上沒有幾個人走動,看著冷清得很。

皇帝上馬,侍衛與大小官員緊跟其後,市街上的行人不待吆喝,便已紛紛避到兩旁。因四周風景不賴,皇帝便策馬緩緩而行,才走了兩步,道旁的一家食肆的門吱呀一聲打開,裏頭走出一個小小童子,身後跟著一條極瘦的黃毛狗。童子才一出門,險些兒被街上橫行霸道的一隊馬匹給甩了一蹄子,倒嚇了一跳,他身後跟著的黃毛狗雖瘦,兩隻眼睛卻靈,見街上亂哄哄的,便急忙竄出來,將小童子護在裏側,又伸腦袋將小童子往道旁拱了一拱。

適才險些縱馬提到人的官員也出了一身的汗,正要喝斥這小童子,見黃毛狗這樣精,不由得一樂。

小童子被狗拱到道旁,慢慢往前走了幾步,到鄰家賣芝麻糖的攤子前站住,踮起腳尖,把攥在手心裏的一枚銅錢遞給攤主,攤主便取一條芝麻糖出來給他。他接過去,啃了幾口,落了幾滴口水到狗頭上,狗也不嫌棄,仰首眼巴巴地看著他吃糖。他把芝麻糖啃掉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則塞到了狗嘴裏,一人一狗站在道旁吃得香甜。

適才的那官員便與身側的同僚笑:“這狗都快成了精,可惜養得不好。”從馬上俯下身子與這小童子揮手喝道,“快回家去!當心馬踢到你與你家的狗。”

小童子把兩隻手在狗身上擦了一擦,同那狗道:“小金子,咱們回去。”

那官員又是一樂,問:“狗還有名字?”

小童子點點頭:“小金子,我給它起的。”

小童子與騎在馬上這人說話之時,察覺到前頭有人在看自己,扭頭一瞅,卻是一個年紀輕輕卻兩鬢生有華發的男子。小童子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也覺得他的眼睛有些莫名的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他,於是一大一小,當中隔著許多人頭,遠遠地對視著。

當頭的那男子慢慢勒轉馬頭,在小童子前麵停住,翻身下馬,蹲下去,問這小童子:“你叫什麼名字?”

小童子閑閑地倚在狗身上,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人家,答道:“小石頭。”

男子再問:“小石頭,告訴我,你娘親是誰?”

小石頭扭頭看向自家。自家的食肆在這一條街上最為寒酸,兩扇漏風的木門,扯不起布做旗幡,便倒掛了一把破掃帚在門前,做了不倫不類的招牌幌子。

小石頭還未說話,便聽食肆裏兩隻二貨吵嚷開來。一個女子生氣嚷嚷:“你竟然偷了我的銀錢去賭?你這個賊——”接著便是劈裏啪啦一通竹條抽打在人身上的聲響。

另一個人的嗓音之尖細絲毫不亞於她:“哎呦,哎呦——救命,手下留情——”又拖著哭腔嚷道,“不就是一些碎銀錢麼?值得你這樣下狠手?你一條命就值這些銀錢麼?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哎呦——”

那女子怒喝:“你個居心不良的賊子,你還有臉嚷嚷?我問你,我胳膊是誰砍的!”

小石頭覺得有些丟人,索性不去聽裏麵的動靜,問蹲在自己麵前的男子:“你是誰?”

那男子伸手擦去他嘴角上的糖屑,溫柔笑道:“小石頭,我是你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