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開始前, 阿爾瓦給克裏斯看了食用安娜伯爵血肉的老鼠。他指著那隻在一分鍾內膨脹死去的實驗鼠, 再三警告過克裏斯, “分流”開始後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食用血肉, 相當於分流了極其小一部分的能量, 稍後你要承載的程度則是數百倍。這種能量可以累加, 很難消化, 我不建議你先食用一部分看看效果。”阿爾瓦說,“我們在外部隻能看見受體的身體以極快速度生長分裂,最後走向崩潰, 它們死前大腦活動極其活躍,精神的過載崩壞先於肉體崩潰發生,或者說精神崩潰是肉體崩潰的最後一根稻草。除了這些實驗體本身, 沒人知道它們遭遇了什麼, 在精神領域上,我的了解還是太少。”
“謝謝。”克裏斯說, “如果我活著回來, 我會給您第一手資料。”
克裏斯猜想過自己會麵對什麼, 劇痛, 精神衝擊, 異能過載後的虛脫感……最開始, 的確如此。
他躺在安的身邊,他們被複雜的煉金器械圍繞在其中。醫生和護士在周圍行走,克裏斯不太清楚他們具體做出了什麼舉動, 他的注意力也很快離開了他們。
離開了外部的一切。
騎士知道異能使用過度是什麼感覺, 但最強烈的那一次也不能與他現在的感受相提並論。如果把異能使用過度的虛脫比作極度饑餓,與安聯係上的那一刻,克裏斯感覺到的痛苦就像用人類的胃強行吞下一座城堡。
隻有當事人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有與安建立了精神上的聯係,克裏斯才理解了她在承受著什麼樣的壓力。如同在膨脹到極限的氣球上戳了個洞,僅僅是衝撞出來的能量就能媲美一次精神重擊,疼痛不足以形容騎士此刻的感受。他覺得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各自為政,獲取了過多的力量,即將膨脹出一整個宇宙;他覺得自己在洶湧的海嘯中掙紮求生,艱難地維持著平衡。
克裏斯堅持了幾十秒,也可能是幾十年,時間和空間在感官混亂的現在都失去了意義。覆滅隻是一瞬間的事,堅持卻隻能換來看不到盡頭的煉獄,放棄看起來像個解脫。騎士以超凡的毅力苦苦支撐,他試著在四麵八法的暴風雪中建立起微小的庇護所。這並不容易,但克裏斯最終成功了,阿爾瓦的話語一直在他心中徘徊:能量隻能分流到活物上。
他不能放棄,哪怕要死去,也必須在把安帶回來以後。
克裏斯在沒有度量衡的精神風暴中撐了下去,一直熬到他凍結的思維終於有思考的餘力。這片精神領域的環境相當險惡,但在這險惡中,他也感覺到了某種熟悉感。
就像進入安的精神時感到的東西。
他不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很難用語言表述這種讀心者才可以解釋的感受。像一抹色彩,一段旋律,一縷氣味,能剜人皮肉的刀片風暴裏蘊藏著安的痕跡。但在他對那些熟悉感伸出手時,脫離了保護罩的皮肉再次變得鮮血淋漓。
克裏斯知道這不是現實,他的身體躺在“外麵”的手術台上。可這也不是幻覺,精神領域的傷害實打實地傷害著他的精神。他搭起的簡陋庇護所搖搖欲墜,一點點消耗著他的力量。
在電光火石之間,騎士做出了選擇。
安敘曾經選擇的那個選項。
克裏斯的精神體完完全全在這風暴中敞開,剛才他在竭力抵擋這衝擊,現在他在順從甚至推動這股力量,把它們吸納到自己身上。最開始的衝擊變本加厲地到來,轉眼間他已經遍體鱗傷。
外界的手術室驟然忙碌起來,剛剛穩定了片刻的騎士再度渾身浴血。他的身體膨脹,長出腫瘤,幾乎是安娜伯爵發病時的劣化版本。阿爾瓦沉著地將醫護人員分成兩組,一組為領主大人動手術,另一組處理她的首席騎士。相鄰手術台上的兩個人彼此為鏡像,同時陷入了惡魔附身般的病發中。
安敘曾在火鳥的精神體前完全敞開防護,好借此混入對方的核心。克裏斯在這風暴中敞開防護,卻是為了分擔掉一半衝擊,尋找一樣在其中沉沉浮浮的安的意識。他能感覺到自己在不斷膨大,幾秒鍾後他的“身體”炸裂開來。克裏斯看不到,聽不到,碰不到,五感完全喪失,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甚至連落到身上的疼痛也不複存在。這裏是什麼都沒有的混沌,他隻能感覺到周圍狂暴的能量衝刷,無邊無際,沒完沒了,足以讓大部分人在這虛無中發瘋。
克裏斯用盡全部意誌力堅持著,他的意識像一棵狂風中的大樹,不斷被吹掉葉片、折斷枝椏,最後隻剩下一種必須挺過來的信念。首席騎士是個不折不扣的模範騎士,比起亞默南讚頌的那種屠龍騎士,或許更接近安敘所說的那種騎士T——坦克,守護者,傷害承擔者。當克裏斯為守護什麼東西而戰時,他比任何時候都強大。
突然,一切靜止了。
克裏斯豎起屏障,他可以保持住自己的平衡,卻也擋住了向他這裏流動的能量;而他敞開防護之際,在被衝擊傷害的同時,他也像順著激流向下的小舟,被卷入了安敘識海中更核心的位置。
能量衝擊中止,一切無比平靜,如同置身台風眼中。克裏斯遲疑地站了起來。
對,他站了起來,他又有了手腳,有了身體,手中拿著那把本該在對戰火鳥時消失的巨劍,身上穿著輕皮甲。他慢慢在這黑暗的空間中行走,漸漸地,周圍有了聲音,也有了光亮。
像從暗室中冷不丁走到了大太陽下,克裏斯為這突如其來的亮度眯了眯眼睛。他聽見嘈雜的人聲音,待他睜開眼睛,他完全愣住了。
克裏斯猜想過自己會在開始分流後遇到什麼,但在最瘋狂的假想中,都不存在現在這個選項。他在暴亂的精神風暴核心看見了……一座城市。
很多很多人在街上來來往往,熱鬧得勝過春城或雷霆堡節日中的鬧市。他們穿著奇裝異服,黑頭發,異族麵孔,匆忙又不急切地走來走去。道路非常寬敞,中間川流不息的不是人群,而是外形怪異的車輛,這些車的速度快得嚇人,前麵沒有任何東西在拉車。
克裏斯足足盯了車流一分鍾,看著它們速度飛快地前行,還能毫無預兆地停下或轉彎,冷不丁發出嘀嘀的鳴叫。騎士用力把自己的目光從上麵拔開,又被路上紅色與綠色交替變換的燈吸引了。燈柱上一會兒出現紅色小人,一會兒又出現綠色人形,那光人一跳一跳地“行走”起來,活像雜耍藝人搞出的皮影戲。克裏斯忍不住上前幾步,繞著燈柱轉了一圈,燈柱很窄小,裏麵肯定放不下操縱人。
他愣愣地抬起頭,道路兩側的高樓簡直能稱得上高聳入雲,大概隻有烏爾堡的王宮才能與之媲美。讓人咂舌的是,這種能與王宮相提並論的高樓不是一座,而是無數座。道路邊遠遠近近、整整齊齊地排著許多大型建築物,密集得像提比斯丘陵的山脈。
藍天之上,有一隻巨大的鳥飛過去,留下一條尾巴似的長長白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