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默南 135.134.1(1 / 3)

我是誰?

將它升華到哲學的層麵上, 這個問題相當難以解答。古今中外的哲學家們想破了腦袋, 思考著本我自我超我, 是我非我, 等等等等, 始終沒有定論。“我是誰”可以稱得上終極哲學問題之一, 但在另一方麵, 對象得不多的普通人而言,它又是個非常容易回答的問題。

但凡過了小孩子分不清自己和外界的時期,每個人都能說出答案。姓甚名誰, 某某和某某的子女,家住何處,諸如此類。其中最容易理解的便是外形, 在鏡子和自拍鏡頭隨處可見的現代, 每個人都知道自己長成什麼模樣(盡管可能會給自己加上濾鏡)。

安敘當然也知道。

知道吧?

她看著鏡子,鏡子裏的人也看著她, 那個年輕的女人長著自然卷的淺金色頭發, 淺淡得像光線的顏色。她的眼眸和頭發同色, 圓溜溜的, 和飽滿討喜的臉龐放在一起, 顯得比實際年齡小很多。安敘眨眼, 鏡子裏的人也眨眼,於是她感到肉眼不可見的汗水從頭皮上慢慢滑下。

安敘是個普普通通的亞洲人,黑頭發黑眼睛, 長相隻能說拾掇一下還算順眼, 丟進人堆裏找不出來。她臉上沒有什麼特別能讓人記住的特色,又沒大眾臉到變成另類特色,安敘還記得自己熬夜後臉上會留下的黑眼圈和眼袋,卻不記得整張臉長成什麼樣了。

安敘跳下了椅子,幾步跑到櫃子邊,打開櫃門,翻找起她的相冊。她記得這裏應該有一本老相冊,裏麵有她自己的照片。然而不知是記錯了還是怎麼的,把櫃子找了個底朝天,裏麵也沒有她要找的東西。她瞪著亂糟糟的櫃子,用力回想了一下自己的麵孔,腦中隻有個模糊的概念。她轉頭重新看向鏡子,鏡子裏的臉沒有一點改變。

那是安娜.蘇利文的臉,也是她自己的臉。

比起安敘二十多年乏陳可善的普通生活,作為安娜.蘇利文的生活顯然更加鮮活精彩,留下了更多痕跡,盡管它能如此精彩的原因正式安敘沒將之當真。“你真的這麼認為嗎?”克裏斯的聲音在她腦中回響,振聾發聵,如同當頭棒喝。

都不是真的。

反正除了你以外,我對那個世界也沒多少留戀呀。

“我不喜歡世界,我隻喜歡你”、“我愛你勝過整個世界”,這些話作為情話來說很動聽,但用沒被愛情衝昏的腦子想一想,就能發現它根本是語病。不愛世界,隻愛某個人,怎麼可能呢?那個被愛著的人也是“世界”的一份子,他或她在這個世界中誕生,因為這個世界的一切慢慢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沒有人生活在真空之中,要把某個世界的痕跡從某個人身上完全刨去,根本是不可能的。

何況安敘真的對那個世界毫無留戀嗎?

她暢快地隨心所欲,也投入地扮演她的角色,投入時間精力和心血(盡管和大部分領主來說少得不能再少)去改變亞默南,建設她治下安定的避難所。安敘討厭那些蠢惡之人,憐憫那些不幸的受難者,對努力為改善這個環境奮鬥的人懷著敬意,對親近的人懷著喜愛。無論正麵還是負麵,無論是否喜怒無常、變化多端,這些情緒都被投入了那片可愛也可恨的大地上,一天一天,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多。

穿了十多年的戲服,不少部分已經長在了身上。何況在沒有劇本的這個舞台上,安敘表現出來的大部分都是她的本性,隻是這本性因為無人管製放大了而已。

“安敘……”克裏斯說,他的咬字有些不太準,但這時候安敘無心糾正他。騎士叫了她的名字,頓了頓,笑道:“還是叫安吧,對我來說隻是個稱呼而已。安,看看我。”

他的聲音裏有些東西,讓安敘冷靜了下來——她一直覺得騎士很適合當刑警,負責給事件受害人披上毛毯,端上一杯熱牛奶,對他們說“你已經安全了”的那種角色,她可沒想過這種小心而讓人熨帖的安撫有一天會落到自己頭上。克裏斯的嗓音溫柔得像一杯熱茶,他說:“沒事的,無論是現實還是夢境,都沒關係。”

克裏斯最終還是沒忍心將安敘叫醒。

“你之前說都不是真的,所以無所謂,”他聊天似的說,“那麼回去也沒關係吧?我想要回去,外麵的確有點危險,但是安,你非常強大,我也不弱,我們可以克服那點小問題。我保證,隻要熬過外麵的小挫折就可以回去了,有很多人在等我們。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做不到?就算失敗,你也隻是換一種生活。”

安敘看著他,俊美的騎士坐在她家亂糟糟的床上,旁邊是PS3手柄,身後貼著遊戲海報,架子上還有漫畫人物模型,對她而言完全是個完美的好夢。

“我曾經遇到過一個盲眼的老兵,他行將就木,卻沒有半點畏懼。他的戰友們為此傷心,他倒讓我們為他高興,他說,死亡隻是另一場冒險的開始。”克裏斯說,“說不定真是這樣呢?沒有死去的人回來過,告訴我們死後世界是什麼樣子啊。或許每個人醒來都會從另一張床上醒來,發現自己是另一個人,過著另一段人生。我們醒著還是做夢,誰知道?我可能隻是你夢中的一個人物,但在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活著,所以……”

克裏斯對她伸出了手,手心向上。

“來吧,安,”他說,有點兒臉紅,似乎不太習慣說出這樣的邀請,“你是否願意與我一起冒險?”

安敘覺得,大概被人單膝跪地求婚也不過如此了。

她的心跳像擂鼓,血液往上衝,心中激蕩的情緒卻不止與愛情有關。克裏斯像一座橋,一個粘合劑,一個錨,一道光,她愛他又不止愛他……要如何說好呢,他是啟發者,他是同行者。

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已經無關緊要。

安敘握住了克裏斯的手。

“我願意。”她說。

我願意與你同行到最後,無論這是夢境還是現實。安敘在這一刻做出的決定不止是與克裏斯出去,還有對未來生活的決心:如果她還能回到亞默南,那麼從這一刻起,她將腳踏實地地認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