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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件做工十分糟糕的衣服, 白色的布已經泛黃, 滿是線頭, 前胸的地方還有可疑的汙漬。諾亞感到一陣讓人不適的潮濕感, 來自……他努力抬起上半身, 隻見雙腿之間的布料上有一大灘黃色水漬。
“哎?”聖潔者看到了掙紮起身的他, 往下一看, 驚呼道,“你又尿床啦?”
諾亞的臉驀地一僵,他麵無表情地看了那個聖潔者一眼, 對方卻沒有如他所願地身首分離。與之相反,那個蠢貨大呼小叫地跑了出去,喊道:“402床的病人尿褲子啦!”
“什麼?那個‘神’又尿床了?”
“是叫諾亞吧?怎麼失#禁得這麼厲害……”
“哎呀, 會不會影響參觀啊?”
“不礙事的!同學們就需要為今後的實習打下基礎, 不怕髒不怕累,是不是啊?”
“是!”
外麵響起此起彼伏的聲音, 每多一聲諾亞的臉就黑一分。片刻後房間的們被刷地打開了, 烏泱泱幾十個穿著白衣的人湧了進來, 把房間擠得滿滿當當, 擠不進來的人還從窗戶裏探進頭來——諾亞就在靠窗的床上, 幾十雙眼睛探照燈一樣盯著他, 比看馬戲團的猴子還認真。
“荒唐!”倫道夫三世怒喝道,“你們這些賤民,怎麼敢直視教皇的臉?!”
看著他的人紛紛竊笑起來。
“同學們, 住在這個病房裏的就是妄想性障礙患者。”為首的人笑盈盈地說, “妄想性障礙又叫妄想症,具體症狀大家都還記得吧?”
“記——得——”年輕的學生們拖長了聲音回答。
“在我們左側的這一位,嗯,‘倫道夫三世’先生,就是典型的誇大妄想者,患者誇大自己的地位、能力、權利等等等等。大家已經見過這位‘教皇’了吧?”領隊幽默地眨了眨眼睛,學生們哄笑起來,“誇大型妄想可見於情感性精神障礙躁狂發作、精神分裂症和腦器質性精神障礙,例如麻痹性癡呆。我們剛才在401看到那位‘理查二世’也是這種案例。”
學生們認真地點著頭,之前那個聖潔者又走了過來,開始脫諾亞的褲子。諾亞對她怒目而視,她卻對諾亞充滿壓迫感的目光視而不見,心不在焉地想著什麼。
“壞了,”她苦惱地自言自語,“沒有換洗的衣服了,要不放著讓他晾幹算了?”
“怎麼能這樣呢?”一個學生叫了起來,“穿著尿濕的褲子也太可憐了!”
“對啊對啊,”又一個學生接口道,“沒有換洗褲子的話,就先把濕褲子脫掉,讓他光著吧?反正天也不冷。”
“你這逆子!怎能在大庭廣眾之下luo露臀部!”倫道夫三世氣衝衝地添亂道。
“汝不得luo聖臀!”有學生模仿著倫道夫三世的口吻莊嚴地說。說完他便笑了起來,大家都笑了,病房裏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老師!病人臉這麼紅,是不是發燒了?”有人叫道。
諾亞的臉通紅,氣得。要是把一支體溫計放到他滾燙的臉上,大概真能探測出發燒來吧。他在心中撕碎了這個病房,然而連一根線頭都沒有因為他的憤怒浮動一下,綁在身上的衣服結實極了。
領隊還在那裏喋喋不休:“這一位呢,比教皇還嚴重,他是誇張妄想加上特殊意義妄想。患者認為周圍人的言行、日常的舉動,不僅與他有關,而且有一種特殊的含義,表現在這個病例身上,就是萬事都有宗教意義。”
“老師,在他眼中我們是專程為他而來的嗎?”一名學生嬉笑道。
“唔,大概會把我們當成折磨他的魔鬼吧。”領隊一本正經地說。
“魔鬼哈哈哈哈!我們是神的命定之敵!”
“不要笑啦,病人也很可憐的,他也不想把自己當成神呀。”
“沒錯,等他治好了,想想過去的事,一定丟臉得不得了。”
“那會把這個當成什麼呢?”
七嘴八舌的人們停了下來,人群分開一條小道,拿著針的聖潔者走了進來。“讓一讓,讓一讓。”那聖潔者說,“我給他打一針!”
她手上拿著個碩大的注射器。
“要打針了,大家看清楚護士的操作哦!”領隊叫道。
針筒有小臂這麼粗,針尖有小指這麼粗。
諾亞的臉色由青變黑,在這給牛用都嫌大的玩意戳進屁股裏之前,終於掙紮著撕裂了幻境。
吵吵嚷嚷的聲音從耳邊淡去,在眼前晃動的影子不見蹤影,它們毫無端倪地淡化。這個可惡的幻境在諾亞的暴怒下消散,卻沒有和裏頭的所有冒犯者一起血腥殘酷地碎成無數片。這種軟綿綿的脫離方式讓諾亞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他怒不可遏,有那麼一會兒,按照宗教規則行zhuang事bi的原則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離開幻境無法一蹴而就,就像人從水底不斷上浮直至衝出水麵的過程。諾亞深呼吸,在完全擺脫這個幻境前冷靜了一下,讓胸有成竹的微笑重新回到他臉上。
諾亞睜開雙眼。
他看到一片白光。
不是奇怪的燈,也不是月光,周圍十分亮堂,日光從大窗中照射進來。他坐在座位上,周圍坐著一群十來歲的小孩,孩子們盯著他。
“諾亞,”前方有人篤篤地敲著黑板,麵色不善地說,“上課不要睡覺,快站起來回答問題!”
諾亞紋絲不動,他看著黑板,上麵畫著很多個圓和很多條線。他沒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熟麵孔,低下頭,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一樣隻有十來歲。
“諾亞!”講台上的人抬高了聲音,“站起來!”
諾亞嗤笑起來。
離開了剛才那個任人擺布的糟糕環境,從方才的侮辱中脫離出來,諾亞已經恢複了鎮定。他冷漠地看著講台,說:“這次又是什麼把戲?”
“你就這麼和老師說話?”老師皺眉道。
諾亞並不回答,他隻是輕蔑地笑了。僅此而已嗎,安娜?他想,難道你認為這種玩笑,就能動搖我的自我認知?如果我不配合,你又能怎麼樣?
他沉著地站在原地,把講台上那個人的叫嚷當成耳邊風,老師怒氣衝衝的表情和同學們崇拜的目光倒讓他找回了幾分在愚民中侃侃而談、在敵人麵前慷慨激昂的感覺來……好吧,雖然這場麵有點小,但誰說不能改呢。諾亞正待將這將這小兒科的場景轉換為他所熟悉的眾星拱月,忽然覺得身上一輕,自己雙腳離地了。
不,他沒有浮起來,浮在天空中與這種胳膊往上升、身體往下沉的感覺完全不同。講台上的老師走了下來,走到身邊才能鮮明地感覺到體型差:他的胳膊有諾亞大腿那麼粗,比起老師更像體育健將,拎個十來歲的小年輕不費吹灰之力。這龐大的老師扭著諾亞的胳膊,拔蘿卜一樣啪地把他從座位上拔了起來,拎小雞似的一路走過走廊。
……咦?
他們走到門邊時下課鈴已經響了,教室裏的學生紛紛走了出來,在走廊邊探出一顆顆腦袋,興奮地指指點點。諾亞不掙紮(太掉份兒),也不配合(配合這種螻蟻?),於是他的兩隻腳掛到了地上,像隻被拿著頭的拖把。被拖了兩步諾亞就覺得不太妙,然而拖著他的人全然沒有停下等他站好的意思,他就這樣在小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中一路拖過了走廊,活似條被抓著尾巴的死蛇。
諾亞在走廊裏詛咒了三十次看到這一幕的人悲慘地死去,另外三十次用來詛咒拖著自己的螻蟻,其中包含著諸多酷刑,無比要那隻螻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無比漫長的拖行後,他被扔進一間房間,那該死的、冒犯未來神靈的人類對他吠叫了片刻,關上門離開了。
然而這不是結束。
諾亞沒完成他的第三十一次詛咒,房間裏的人圍了上來。都是一群髒兮兮的小屁孩,還有人伸出肮髒的手(指甲裏黑不溜秋,看上去還被啃過),想要來碰諾亞。諾亞此時心情惡劣,毫無裝出平易近人的心情。他一把打開了伸向自己的手,拍著衣服站了起來。
“你居然打人!”被打開的人憤怒地控訴道,“本以為你是同伴,但其實隻是肮髒的大人的同謀嗎!”
“他肯定是老師的走狗,想要裝成我們的樣子混入我們當中。”另一個人說,他抱著胳膊靠在教室的一麵牆上,身體擺出一個很別扭的姿勢,眉頭深沉地皺著。
“你們?”諾亞問。
“我們,暗之墮天使集團。”剛才伸手的人吸了吸鼻涕,大概想帥氣地抹一把鼻子,卻讓把流出的鼻涕拉了老長,場麵十分惡心。
諾亞不動聲色地後退了一步。
“我,墮落智天使湯姆!”鼻涕學生托著眼鏡說。
“我,墮落熾天使傑瑞!”一個染了一撮紅毛的學生說。
“我,”以一種一看就很不舒服的姿勢努力靠著牆還望著窗外的人深沉地捂住了眼睛,“墮落之神麥克!這個世界已經腐朽了,我的邪眼看到了未來!”
“……”
諾亞感到一陣惡寒,倘若這裏站著另一個神眷者,她大概能準確地說出這種惡寒的名稱,並以一連串指踩痛點的話回擊。但因為諾亞自己也是個擅長……嗯,維持形象的人,他隻是冷笑一聲,說:“愚蠢。”
“嗬,你知道什麼!這才是真正的智慧!”捂著眼睛的人昂首地反駁道,“我與別人是不同的!”
“沒錯!”紅毛自豪地說,“全世界都不了解我們痛苦,隻有黑暗之神大人,還有他帶領下的墮天使才知道這個世界的黑暗!”
“錯的不是我們!”鼻涕喊道,“是世界啊!”
同性相斥,這裏的性不是指性別,而是指性質。相同性質的討厭鬼會對彼此的存在十分敏感,並且加倍討厭,要是自我中心者遇上了另一個自我中心者,就好似兩個世界碰撞,不可能共存。
諾亞二話不說,轉頭要往外走。
“抓住他!”“黑暗之神”喊道。
兩位“墮天使”不用他吩咐,青春期自我中心症已經讓他們賣力地抓住了諾亞,撲上去的力量還將他按到了地上。
“不會讓你這個走狗跑掉的!”他們叫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