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默南 149.148.1(3 / 3)

他們背後掛著一輪明亮的滿月。

哪裏會有這麼巧的月全食呢,這一天就是普普通通的滿月罷了。諾亞在七個幻境後的確到達了現實,他所處的那片天空是真的,地麵是真的,對麵的安敘和克裏斯也是真的,但月亮是假的。

不再“做夢”的安敘根本不是為一時爽快意氣用事的人,她所製造的七個幻境,本質上是為了第八個摻了假的真實世界。安敘被打得吐血的傷勢是真的,克裏斯和安敘被攆得到處跑的場景是真的,但就在諾亞看著完全消失的月亮的那一刻,諾亞所處的世界,不再是真實的了。

如前所述,比絕對的力量,安敘完全無法和諾亞相比,唯有精神領域他們旗鼓相當。在這個唯心主義的世界,當他們處於同一個等級,真正決定勝負的就不再是純粹的力量,而是意誌。

狹路相逢勇者勝。

安敘勇敢嗎?要說毫無畏懼這點上,她無法與曾經做著夢的她自己相提並論。然而,蒙著眼睛一無所知地走過獨木橋的人能否稱得上勇者?不,那隻是無知而已。不怕虎的初生牛犢並非勇士,知道畏懼是什麼,才談得上“無畏”。安敘醒來了,她學會了畏懼,也曾害怕得想要逃避,但在最後,她選擇了站出來。

諾亞勇敢嗎?他這一生,大概隻在差點被國王殺死時害怕過一次。這一次死裏逃生後,他便時來運轉,在神力的加持下越走越遠,漸漸不把任何人和事放在眼中。但大概是死裏逃生的後遺症,諾亞其實非常珍惜生命,他謹慎至極,願意花費二三十年布局,隻肯當幕後黑手,對初生的神眷者以試探為主,不敢與巨鳥搏命以至於讓它便宜了安敘——即使他知道這結果,他依然會這麼選擇,比起與巨鳥生死相搏,他寧可多花很多曲折。

倘若諾亞不謹慎,他就不會把兩次都選在預言中他不會流血的月圓之夜,哪怕他占有絕對的優勢,哪怕他一度以為安敘已死。倘若諾亞不是一點風險都不願意冒,他就不會隻是追攆,他就該直接去將克裏斯和安敘殺死,而不是在月食中失了方寸,隻企圖將他們趕開,等月食過去再斬草除根。

如果他沒有如此地外強中幹,欺軟怕硬,他不會在這大好局勢下,隻因為看不到滿月,就心神動搖得讓安敘趁虛而入。

知恥而後勇、背負著整個亞默南背水一戰的安敘,對上自認為優勢滿滿不必冒險、骨子裏惜命至極的諾亞,結果一目了然。

克裏斯在諾亞中招的瞬間放下安敘,衝到諾亞身邊,拗斷了他的脖子,為了避免出現什麼幺蛾子,沒讓他流一滴血。可見將“無人能讓你流血”等同於“沒人能傷害你”,實在是一葉障目。

但戰爭並沒有完全結束。

克裏斯迅速地趕到安敘身邊,銀發的神眷者雙眼緊閉,眉頭緊皺,身體小幅度地抽搐。騎士的心猛地下沉,意識到他們所說的糟糕可能性之一成了真。

諾亞的精神觸須能在這麼遠的距離接觸到安敘,於是安敘才能溯流而上,在諾亞動搖的那個瞬間將他拉入自己的幻境。但倘若在此時克裏斯殺掉了諾亞的身體,有很大的可能,諾亞的靈魂會完全進入安敘的精神體當中。

然後會發生什麼?他們做出過很多猜想,究竟是哪一個,隻有安敘本人清楚。

安敘感到迷茫。

諾亞失去肉體的同時,他的靈魂逃向了安敘的精神領域,被安敘毫不猶豫地碾成了碎片。但沒有了那個靈魂作為載體,諾亞巨大的力量,全部給了安敘。

無主的龐大力量衝擊了安敘的靈魂,讓她一瞬間不明白自己是誰,是什麼,在哪裏。她大概是這世上遇到這問題最多次的人了吧,她很快從這迷失中清醒過來,收攏這力量。

極其、極其龐大的力量。

諾亞百般謀劃得到的全部力量,都為他人做了嫁衣。這些力量最終融合在安敘身體裏,從量變到質變。

要怎麼說好?語言無法形容,普通人沒法理解這種感受,因為此時此刻的安敘,真正地淩駕於這個維度的一切存在之上。她能感知這個世界的一切,從烏爾堡,到阿鈴古,到這些人位置的大地各處,還有天空宇宙。她感覺到每一個呼吸,感覺到所有的生物和死物,存在和變化和現象,無法表述的一切,一切。

這種感受極其愉快,隻是在這種狀態下,連“愉快”都變得極其渺小。安敘仿佛融合在萬物當中,萬物屬於她,她亦屬於萬物。她知道,隻要一個念頭就能改變他人的心聲,隻要一個想法就能讓山海移位,讓時空變換。世界變得扁平而抽象,同時立體而具體,她仿佛站立在萬物之巔,仿佛站在這個世界的“屏幕”以外,世界就像她的沙盤。

而這甚至不是終結。

無數無數的力量向她湧來,仿佛到了臨界點後,她就變成了一顆恒星,一個黑洞。流星雨後分散開的力量正從萬物當中一點點剝離,被吸引到她身上。理所當然的,她的力量總量每增大一點,屬於“安敘”部分的比重就變得更渺小。

她在吞沒萬物,萬物也在吞沒她。

成為神明吧,一個念頭誘惑著安敘。或許說誘惑並不明確,那種感覺就像預告,仿佛你邁出腿的同時,知道自己的腳將要落地。蘋果墜地並不可怕,就像太陽東升西落,春天開花,秋天結果。成為神明怎麼會可怕呢?萬物都在一念之中,世界不過你的一個夢境,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安敘的念頭艱難地轉動,神性與人□□織在她腦中。她的靈魂是個模糊的人影,那個影子的嘴唇緩慢地開合,說:不——要——

我不要成為神。

我要當人。

安敘艱難地抵抗著向她衝來的力量,這努力就像抵抗潮頭。她在超越時間空間、物質和精神的領域中沉沉浮浮,忽然福至心靈,將這些力量收攏在一處。

她把自己拒絕的力量,收束成了一個世界。

無數光點彙合成光幕,光幕疊加成一個燦爛的、半透明的、浮在這個世界之上的另一個世界。安敘轉瞬間製造出天和地,日和月,創#世在眨眼間完成了大半。她可真是個沒有情調的創#世神,力量狂潮中雕琢的世界自然不能多精細,基本隻是照搬了這個世界,不過沒有異獸,沒有人,沒有人造的一切,隻有弱化版本的大自然,並且資源更多,威脅更少。

接著,安敘開始收攏這邊的世界逸散的靈魂。

有靈魂之力的世界,當然也存在靈魂,隻是普通人的靈魂很弱,在肉體死亡後很快消散。處於“神”狀態安敘能看見時間線上的每一個靈魂,她將五十年內的靈魂收攏,重塑,洗清關於教會和傷害他人、破壞自然的念頭,送進了新造的世界。

這工程非常浩大,創#世和固化靈魂耗費了全部還在往安敘這裏湧來的力量。接著安敘輸出已經粘到她身上的力量,開始製造兩個世界之間的通道。

兩個世界像在兩個維度上,製造的靈魂世界一旦脫離了安敘的精神觸須,就會與物質世界再無交彙。安敘把兩個世界固定,以免靈魂世界飛到不知哪裏去,然後開始製造通道,讓稍微有點意誌力的靈魂都能夠通過這條路去哪個靈魂不會消散的世界。

在道路建好的那一刻,無數靈魂像被召喚一般,向那裏飛去。

安敘看到很多她見過的人,那些死在獵醫運動裏的,死在瘟疫中的。她的“視野”隨著靈魂的輸送越變越小,得到力量即將消耗殆盡,安敘也即將從“神”的視野中脫離出來。

最後,她看到了一道金色的靈魂。

那是個年輕的姑娘,翠綠的雙眼中也滿是迷茫。她在離開前東張西望,像要找什麼似的。這個靈魂轉過頭來,看到了安敘。

安敘笑著跟她揮揮手。

那個姑娘也大笑了起來,她比生前任何時候都要開懷,翠綠的眼睛像雨後新芽,再沒有半點陰霾。她們隔空用力揮手,彼此道別,直到再也看不見對方。

別了,莉迪亞,安敘想,祝你在天堂過得愉快。

最後一點力量消耗殆盡,安敘恢複了過去的狀態,十分湊巧,不多也不少。她有些脫力,而且覺得自己懸浮在身體以外,心中充滿了不正常的惰性,忽然覺得這個樣子也挺好,不回去也沒什麼。

萬物的衝擊,對於一個靈魂而言還是太強了。

安敘聽見了聲音。

有個聲音在叫著她的名字,一聲聲非常急切。金色頭發、藍色眼睛的俊美騎士抱著她的身體,雙手鬆鬆地環著她的脖子。

啊,想起來了。

在他們出發的時候,安敘和克裏斯說好了,倘若出現了諾亞的靈魂進入她身體的狀況,就把安敘的身體一起殺掉。如果安敘的靈魂被諾亞吞噬,沒人能再阻止變得更加強大的諾亞。所以趁著最糟情況還沒有發生,將暫時裝著諾亞靈魂的安敘殺死,是最合理的選擇。

能動手的人,隻有克裏斯。

拜托了,我信任你——克裏斯足夠強大,因為他是那種能為了世界殺死所愛的人,無論多麼痛苦,他最終都會完成任務。

拜托了,我愛你——如果非要死在什麼人手上,安敘寧可那個人是克裏斯。

安敘的靈魂漠然地浮現在半空中,看著克裏斯的手一點點扼緊。淚水正一個勁地從眼中湧出來,順著他的臉頰流到下巴上。騎士咬著嘴唇,他的手和嘴唇都在一個勁發抖,眼中透出一股絕望,連藍色的眸子都黯淡下來。明明是凶手,他看上去卻比他要殺的人淒慘多了。

真是淒慘,真是美麗。

讓他做這樣的事,太殘酷了。

安敘處於病態的麻木中的靈魂開始慢慢蘇醒,像一條冰河在陽光下解凍,速度越來越快。她打了個激靈,忽然找回了喜怒哀樂,找回了她屬於人類的心。

下一刻她的視角天旋地轉,感到喉嚨上有一隻手,連忙睜開了眼睛。克裏斯與她對視,隻是一眼,便如釋重負地鬆開了手。

騎士用力地抱住她,手勁大得都有點疼。

有什麼關係呢,安敘低低地笑起來,拍著克裏斯的背,笑得直咳嗽。她用剛被掐過的喉嚨低啞地說:“我回來了。”

感謝你,讓我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