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部東房山頭有一棵洋槐樹。樹蔭裏站著兩位四十歲上下的公社幹部,一個白胖,一個黑瘦。白胖的名字叫尚希正,黑瘦的名字叫楊漢田,都是公社的一般幹部。此時,他倆的目光正瀏覽著山牆上張貼的“財務榜”。
幾乎是在同時(最多差五秒鍾),他倆都看到了這樣一筆賬:3月8日,公社楊書記在田婆婆家吃飯一頓,未交錢糧,共報銷現金三元,白麵四斤。
楊漢田鄙夷地一笑:“喝血蟲!”
尚希正聰明地眨眨眼睛,嘲笑道:“傻家夥!”
正巧他們的中午飯也是安排在田婆婆家。常下鄉的幹部有這個優點,估摸到了吃飯時候,不等喊自己就去了。兩位幹部真比電子計算機計算得還準確,來到田婆婆家。田婆婆正在往桌子上擺飯菜。
田婆婆有五六十歲,一張布滿皺紋的臉就像是幹了的核桃皮。一瞧見兩位幹部進來,她就笑臉相迎,抱歉地說:“都晌午了,大隊通訊員才上地裏把我叫回來,這兩天都在地裏消滅草荒哩。我怕你們等急了,急急忙忙的,飯菜做的可簡單啦!”
飯菜真是簡單:一盤紅辣椒,一盤炒豆腐,白麵摻玉米麵烙饃,小米湯稀飯。
兩位幹部瞅見飯菜,並沒露出不滿的神色。老尚還嗔怪道:“大娘咋說外話哩,來你家跟回自己家一樣,又不是客。”
咦,到底是公社的官官,說話真入骨。田婆婆咯咯笑了。笑著,又看看楊漢田——這個人嘴不甜,不會說,光會笑。
田婆婆轉個身,拿來一把大鐵鎖,抽下鑰匙,往飯桌上一放,說:“你們吃完飯,把門鎖上。”
咋?兩位幹部都不解地望著田婆婆。
田婆婆說:“兒媳婦,孫娃子,還都在地裏薅草哩!得給他們送點茶。唉,今年夏天雨水大,草也多。”她嘖嘖嘴,“咦,鄧小平也算是個能人,今年要不分責任田,地早荒了。”
老楊和老尚連聲笑著說:“好啊,好啊!”
吃飯中間,他們看到牆上貼的一張獎狀,才知道田婆婆的兒子在外地當工人。
吃罷飯,老楊問老尚:“咱把錢和糧票放桌子上?”
老尚搖搖頭:“不能,要是小孩進來拿跑了呢?”
楊漢田摸住大鐵鎖,說:“有鐵將軍把門嘛。”
“要是老鼠給拉跑了呢?”
楊漢田一笑:“有那麼厲害?”
“咦?”老尚有意說得神乎其神,“你沒有看《參考消息》,說一個老鼠長了十八斤重呢!”
“俺屋裏可沒有這麼大的老鼠。”
原來是田婆婆回來了。尚希正看沒法推辭了,手就伸兜裏掏起來,摸了半天,摸出一張十塊的:“呀,還沒零錢哩!”
田婆婆一見,明白了,忙說:“算了吧,一頓飯啥出奇。”
楊漢田清楚地記得,晌午他在供銷店買煙,掏了一張五毛錢,售貨員找給他三角錢。尚希正眼翻翻他:“吝嗇鬼!”伸手抓過他手裏新嶄嶄的十塊票說,“走吧,拿供銷店換換。”
路上,尚希正望著楊漢田,心裏嘀咕道:“你算蛋極了,我是一般幹部,你也是一般幹部,還想裝啥大狗咬人哩?”
回到大隊部裏,大隊通訊員正在給他們泡茶。他叫春娃,是個二十來歲的黑小子。一見麵,就問道:“兩位領導,午飯吃好沒有?”因為他們常來,春娃說話也就無拘無束。
尚希正在靠後牆的床上一躺,說道:“吃好啦,田婆婆像待剃頭匠一樣的親熱,辣子醃了一大盤,辣得俺們一頭汗,省了兩片感冒藥,烙饃烙得硬爽爽,越嚼越香,小米湯不稀不稠,既當飯又當茶,解渴又止餓……”
“嗐!別說了。”楊漢田急忙打岔。
尚希正皮笑肉不笑地繼續說:“要是公社楊書記來,保險是肉的菜的,是不是春娃?”
春娃聽著,臉憋得通紅。你看他說這話,說是開玩笑吧,聽話音不像開玩笑。說不是開玩笑哩,他臉上又掛著笑……這到底是啥意思呢?
“小夥子,注意。”老楊走來,拍拍他的肩膀說,“這回提拔中青幹部,老尚也當書記啦!”
尚希正吃吃地笑。
接著,楊漢田將那張十塊票塞到春娃手裏說:“這是老尚的錢,你跑個腿……”下麵他又小聲咕噥了幾句,春娃便拿上錢跑了。
下午,大隊支書領著他們足足跑了半天,把全大隊秋田管理情況看了一遍。天黑時,楊漢田攔住支書不讓走,一同到田婆婆家吃晚飯。
晚飯大有改善。四個菜:一個豬肉,一個牛肉,一個涼粉皮,一個熱豆腐。中間夾一碗雞蛋湯。撈麵條。還放有一瓶“寶豐”大曲。
尚希正一見,樂了,臉上掠過幾絲笑紋,兩腮也猛地酸得發疼。他卻又責備田婆婆:“呀,大娘,還是晌午那粗茶淡飯多家常哩?!”
田婆婆淡淡地笑了:“吃吧,這酒菜都是大隊通訊員送來的。”
楊漢田眼瞟著支書笑笑:“這都是你安排的吧?”
支書三十七八歲,是個精明人。他含糊地笑笑,吞吞吐吐地說:“心……心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