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舟寒雪識暖意 紫豹白衫寄深情(1 / 3)

幾日的大雪紛紛揚揚,絲毫沒有停歇之意,仿佛誓要將這人世染成純白方可罷休,放眼望去,可謂千裏銀被蓋,萬物素衫披。如此天寒地凍,竟有一處湖泊未曾冰封,這湖泊四麵環林,林中樹木皆是枝繁葉茂,幾乎每片樹葉上都覆了一層厚厚的雪,時而可以聽到葉子不堪重負、雪塊墜地之聲。紛揚的雪花每觸及湖麵,必瞬間消融無影,甚至連一絲漣漪都不曾激起。

更令人驚奇的是,湖上竟浮著一隻小船,船首端坐著一個老翁,老翁披蓑戴笠,須發皆白且無風自動,頗有些仙風道骨。這大雪仿佛對他沒有絲毫影響,他閉著雙目坐在那裏紋絲不動,猶若磐石,看上去既似養神,又似熟睡。他手持一根三寸左右的細管,細管通體碧綠,晶瑩剔透,顯然不是凡物。管口伸出一條極細的銀線,若不凝眸細視,根本無法察覺。銀線垂入湖中,這老翁竟是在釣魚!又過了良久,忽然銀線微動,說時遲那時快,隻見老翁手腕輕抖,湖麵一蕩,“噗嗒”一聲,一條八寸長銀白色的魚應聲而出,那條魚竟已凍得結結實實,儼然一塊冰雕,冰雕魚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落入船尾鐵魚簍。冰魚與鐵簍相撞,“哢嚓哢嚓”幾聲,冰塊寸寸破裂,魚脫了束縛,在簍中亂蹦亂跳。再向老翁看去,仍是先前姿勢,湖麵也已恢複平靜,若非魚跳之聲,仿佛剛才那一幕從未發生過,一切隻是幻象而已。

正在這時,忽然岸上傳來吟詩聲:“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聲音嬌潤柔美,清脆香甜,加上空穀的回音,簡直宛若天籟,仿佛漫天的雪花都因此而稍稍凝滯。老翁睜開雙眼,微微一笑,隻見岸邊立著一個嬌俏玲瓏的女孩,十來歲的模樣,頭頂純白裘帽,身著雪絨軟袍,腳踏素玉長靴。因雪下數日,即便有繁茂的樹林,地麵積雪也足有一尺深淺,沒及女孩膝蓋。她一身雪白裝束,加上肌膚賽雪,站在雪裏,活脫脫一個雪人。她遠遠地望著老翁,見老翁向她看來,衝老翁一笑,露出一排冰齒,左側一顆小虎牙甚是可愛,聽她喊道:“外公,情兒來找您玩啦,您接情兒過去吧!”

原來,女孩名為沈情。這個老翁是是女孩的外公,原名為沈五穀,當年在江湖上憑著深厚的內功以及自創絕技寒冰掌獨步北方,由於平素喜歡釣魚而且與人交手總是閉著眼睛相讓,江湖人稱閉目漁仙,後不知何故改名為沈無骨,退隱江湖,隱居於此。沈無骨將手中細管一提,從湖中抽回銀絲,然後指向沈情用力一甩,帶鉤的銀絲便向她急射而去,在銀鉤距沈情隻有一尺時,沈無骨手腕突然一抖,銀絲便繞沈情三圈將之縛住,沈無骨隨即一拉,沈情便離雪向小船飛去。她來過多次,所以對外公接她的方式並不陌生,也不抵抗,任由銀絲帶著自己。快落下時,她平伸雙臂,腳尖點地,嬌喝一聲,順勢轉了一圈站定在船上,笑著撲入外公懷中。

沈無骨看著粉雕玉琢的外孫女,寵溺地捏了一下她吹彈可破、凍得紅撲撲的小臉蛋,嗔道:“這麼冷,還偷跑出來玩啊!不怕你娘打你屁股嗎?”

沈情嘻嘻一笑道:“哪有?外公您不知道我可無聊了爹爹帶著哥哥練習絕塵劍法,娘親又忙著為我的生日發帖籌備,我忽然特別想念您老人家,就來找您啦!”

雖說沈無骨在這深山巨穀終日釣魚為樂,也不免時而感到孤獨,如今聽到外孫女想念自己,頓時受用至極,喜笑顏開道:“情兒每次你來都要背詩一首,這次又是誰的詩啊!”沈無骨縱橫江湖數十載,豈能不知這是唐代柳宗元的《江雪》?這下明知故問一則利於鼓勵外孫女多讀書,二則可以趁機教導一番。

沈情隻道外公不知,立馬得意道:“這是柳宗元的《江雪》啦!外公我看您披蓑戴笠在這孤舟之上垂釣,感覺跟這首詩的意境十分切合,便情不自禁地念了出來。”

沈無骨故意刁難:“乖情兒後三句自是切合,不過首句“千山”從何而來?”

沈情默然沉思,她知道外公隱居的這個地方叫做綠水穀,是一座名為九溪山的山頂凹陷而成,她還記得外公曾和她說過這裏的傳說:相傳當年女媧補天時,傾盡七彩石所有的靈力卻還是有一個細孔不能填住,當時情勢危急,於是女媧派眾神在九溪山挖去了一塊山頭,提煉其中蘊含的靈力,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救民於水火。所以這隻算一座山,沈情環顧,看到四周是無數大雪覆壓的樹木,眼睛一亮道:“外公,那就‘千森’好啦!”

沈無骨撫須一笑:“雖然與原詩意境不同,卻還算符合實際,丫頭,外公教你一句話:無論學習什麼東西都要能變通能創新,總是吟別人之詩走尋常之路豈不太過無趣!”

沈情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道:“外公,情兒記住了!”

說完後她便不再說話,不知在想些什麼,沈無骨見乖孫女沉默,心想她高高興興地過來玩耍我卻一番說教,暗暗後悔自己不應該雞蛋裏挑骨頭。

突然,沈情站起身來,低頭繞著沈無骨走了兩圈,沈無骨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關切地問:“丫頭你怎麼了?”

沈情忽然咧嘴一笑,露出小虎牙,高聲道:“少女飄然如落雪,老者須發盡銀絲,外公,怎麼樣?”

沈無骨聽後一愣,隨後大笑,他沒想到外孫女悟性、才情如此之高,連說三個“好”字,一個比一個重,讚許之情溢於言表,心中暗自得意:不愧是我閉目漁仙的外孫女!

沈情得了外公讚許,畢竟孩子心性,一時歡喜非常,喜不自禁地跑到船尾,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樂嗬嗬地數簍中的魚,她扳著小蔥指喃喃道:一...二...三...然後衝著沈無骨道:“外公,好厲害啊!釣到了三條魚嘞!”

沈情曾在書上看過,魚兒會冬眠,所以在冬季能釣到魚已是殊為不易,心底不禁又是對外公的漁功暗暗佩服。

沈無骨聽到外孫女說三條,心中暗忖:明明記得是四條啊!他隻以為自己老了,忘性大,倒也沒太在意。由於沈無骨以前教過沈情一些種類魚的特征,所以沈情倒是識得眼前這三條,一條無須黑鯽,一條鏡鯉,最後這一條叫做蝴蝶錦鯉。沈情最喜歡的就是這種錦鯉,不僅色彩豔麗,周身花紋似蝶,而且雙鰭較大,形態如蝶,遊起來身姿更是優美。沈情玩心頓發,雙手向簍裏一捧,把蝴蝶錦鯉捧起,正欲細細觀賞,誰知錦鯉忽然縱起,眼看就要落入湖中,千鈞一發之際,沈情迅速伸出雙手握住魚身,心中一喜,暗道:“看你往哪兒跑!”怎料此魚滑膩非常,“撲通”一聲,脫手落湖。沈情見愛鯉跑掉,撅著小嘴暗自懊惱。沈無骨見外孫女捉魚不成,反濺得滿身是水的狼狽模樣,撫須哈哈一笑安慰道:“情兒莫要生氣,外公再給你釣一條便是。”

沈情聞言登時破怒為喜,一邊再次扶著鐵簍邊緣看魚,一邊道:“我就知道外公最好了,我要外公給我釣好多...”話說至此,戛然止住,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簍裏。沈無骨本來笑著聽外孫女撒嬌,她忽然不說話,沈無骨隻以為她出了什麼事,所謂關心則亂,竟如瞬移一般嗖的一下如風似箭便從船首到得船尾,慌問道:“情兒,你怎麼了?”

沈情如同沒聽見一般,繼續盯著簍底,沈無骨順著外孫女的目光看去,也被吸引,片刻後,沈無骨輕咦一聲。隻見無須黑鯽和鏡鯉旁躺著一條拇指大小的幼魚,那魚通體血紅,短須長鰭,魚身狐尾,更奇異的是,魚頰上竟有一絲藍痕,宛若淚痕。

卻說為何簍中有這樣一條奇魚先前兩人竟是不知,原來,小情兒見的那三條體積較大,遮住了小血魚,她誤以為隻有三條,失手放走一條後,這小血魚便“魚落魚出”了。而沈無骨釣魚時更是閉著眼睛,自然不知釣上一條奇魚,雖說釣到此魚時覺它甚輕也曾感怪異,不過當時以為是條普通小魚便不作理會了,因此倒也不是沈無骨年邁健忘,而是確有四條。

沈無骨歎道:“老夫號稱‘閉目漁仙’,所識魚類何止千萬,自負識遍天下遊物,卻不知此魚有何來曆,真是妄稱‘漁仙’了啊!”

沈無骨糾結於魚類,而沈情卻呆滯於魚淚,她心想:“它現在一定很絕望吧!它一定是哭過的吧!它這麼小便和媽媽失散了,它的媽媽也一定也很難過,要是自己走失,再也見不到媽媽,那我該有多無助啊媽媽一定會傷心死的...”

想著想著便悲從中來,嚶嚶哭了起來,沈無骨見外孫女哭了,一時手足無措,摟著外孫女道:“情兒乖,不怕啊!外公這就打死它!”

沈無骨以為外孫女是被嚇哭,要打死小血魚,一是為了外孫女出氣,二則能好好研究下它的屍體,看看究竟是何怪物!誰知外孫女哭得更厲害了。沈無骨哄道:“情兒別哭,你告訴外公到底怎麼了?”

沈情止住哭聲,啜泣道:“沒什麼,情兒隻是想媽媽了,外公,你最疼情兒了,能不能答應情兒一件事?”

從小沈無骨對自己這外孫女便甚是寵愛,視其為掌上明珠,可謂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掉了,所以沈情時常願意不遠千裏地跑來看他。此時沈無骨見她不哭,登時大喜道:“好情兒,外公這就去給你摘天上的月亮!”

沈情經外公一逗,聰明如她,明白外公言下之意是就算她要天上的月亮也行,破涕為笑道:“外公,情兒不要月亮,我隻想求你放走這條小血狐魚,可以嗎?”

沈無骨猶豫了一下,他愛漁如命,多年沒見新品種,今日見到小血魚,心癢難耐,直欲究之而後快,沈情見外公如此神情,眼睛一紅,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盈盈欲落,沈無骨見外孫女如此,立馬說:“好,外公放了它就是,快別哭了,外公剛才不說話隻是覺得你給它起的名字挺好聽的。”說著揮袖來擦外孫女眼眶,趁機抖動銀絲,勾住狐尾,這樣就算把它扔到湖中,它也跑不掉,然後當著外孫女麵施展內功,手掌對著小血魚一收一推,血狐魚便落入湖中。

沈情年幼天真,以為外公真的放了小血狐魚,心中想著小血狐魚和媽媽重聚時的快樂,不禁歡呼雀躍,忽然想念自己媽媽,便要沈無骨用銀絲送自己到岸邊,這下倒難為了沈無骨,要是不送吧,萬一外孫女起疑,發現自己詭計,影響了外孫女對自己的信任,要是送吧,那小血狐魚一旦溜走,便難再尋。思來想去,還是信任重要,於是手腕在袖中不著痕跡的抖了一下,收回銀絲,心想把孫女送走之後,用內功再細細搜尋,或可尋得。

銀絲纏腰,沈情離去自不在話下。

沈無骨望見外孫女離去的背影後,急忙閉目凝神,全身內力聚於腳底,又從腳底如絲如縷滲到湖中,無形的內力縱橫交錯,仿佛編織的一張大網,在湖底細細地搜尋血狐魚的蹤跡。血狐魚生有狐尾,便具狐性,而狐性多疑,哪裏還能找得到。沈無骨尋了半晌,見毫無結果,心中暗歎一聲,正欲收功。誰料就在此時,岸上傳來沈情的喊聲:“外公!外公!”

沈無骨當時的內力幾乎全部外放,習武之人最忌心神歸一時遭擾,他聽到喊聲,頓時逆血上湧、氣血紊亂。不過他好歹也是武林中屈指可數的高手,經驗十足,倒也臨危不懼不亂,先守心脈,護住經絡,然後強行咽下湧至喉嚨的鮮血,以免外孫女擔心,最後再徐徐緩緩地收回內力,同時睜開雙眼,若無其事勉強調笑道:“怎麼,情兒舍不得外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