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的冬季,呂梁山東麓迎來了今年的頭一場坐冬雪。這場雪比晚年來得大,來得猛,下的時間也長,巴掌大的雪片紛紛揚揚下個不停,把整個世界變得混混沌沌、一片介白,像裝在了巨大的雪球中。一股接一股的西北風,“呼呼呼”地號叫著,攪裹著雪片,打著衝天而上的旋兒,卷著黃土高坡上的枯枝落葉摔打著,如同一群調皮的巨蟒,沿著西北向東南傾斜的山坡地“嗖嗖嗖”地朝前竄,一直竄到汾河西岸的呂山縣城才緩下了勁。
呂山縣城是一座有1400多年曆史的古城,城池不大,四周圍著厚實的土城牆。東西南北四道大城門一色用方磚砌成,城門頂上還有觀風望哨的門樓。城門外各有一條兩丈多寬、一丈多深的護城河。城裏有一條貫穿南北的大街。在靠北的十字路口上有一座始建於漢魏時期的中陽樓。
這座中陽樓座落在四個一人高的大石墩子上。底層近兩丈高,下可通行車馬。樓體四層四簷,高約70餘丈,全木結構。樓身迭峭,巍峨壯觀。樓頂脊獸奇特,流金溢彩。這是呂山縣最高最美的古代建築,在附近縣中很有名氣。傳說,有一天來自呂山和相鄰的汾州和晉水縣的三個人,同時住進了一個旅店。因為天寒地凍,誰也想睡最暖和的火火頭(靠火灶的炕)。店主戲言道:“你們各自說自家縣裏最高的東西,誰家的高,誰睡火火頭。”於是,汾州人說:“汾洲的大白塔,離天二尺八。”晉水人說:“晉水的灰渣坡,堆得高來頂塌天”。呂山人“嘿嘿”一笑,說:“呂山的中陽樓,半個還在天浮頭”。說完,霸氣十足地睡了火火頭。當然這是笑談。
從中陽樓一直朝南走,是城裏一條最熱鬧的大街。兩邊商鋪一個緊挨一個,好多建築雖然門麵幾經油漆彩畫,但仍掩飾不了明清時代富麗堂皇的建築風貌。出了南門,緊靠的是一個叫橋南廂的村子,人們口頭上習慣叫南關裏。村子南北一條街和城裏正街相接。街兩頭是七高八低的民房。隔幾步遠就有一條東西小巷。其中路西有一條巷,叫鐵家巷。巷尾有一座八成新的四合院。房主姓那,常年在外做買賣。那家婆姨快三十了,不開懷。因為一人獨守空院心裏虛,便把正房靠西頭的一間半租給了本村一戶姓喬的人家住。
這天晚上,喬家婆姨張有鳳挺著大肚子,拿著條笤帚出了門道,準備到院裏掃雪。她剛開了個門縫,一股寒風迎麵撲來,有鳳打了一個顫,說道:“咋這來大的雪……”話沒落口,一片晶瑩剔透的雪花正好撲進她口裏。她隻覺得一股涼瑩瑩、甜滋滋的東西入口即化,化成一股清涼的雪水,從舌根淌進喉嚨,又串進肚裏。刹時,她感到肚裏“咯噔”一下,有東西往下墜。隨之,一種從未有過的愉悅感像抽住她的一根神經,“嗖”地串到頭頂。她不由“哎唷”一聲,丟下手中笤帚,扶住了門框。
有鳳的母親張曹氏聞聲出來,驚慌地問:“咋啦?”
有鳳說:“肚子一股疼,怕是要生啦。”
張曹氏埋怨道:“還不快回去,知道是這幾天要生,還出來掃甚雪哩!”
有鳳一步一步回到裏屋,半歪著身挪到炕上,靠在一遝被褥、枕頭上。張曹氏已快步去了房東頭,央那家婆娘去喚本村的接生婆。
時分不大,就有一個人一陣風地進了門道裏,又是拍衣,又是跺腳,口裏嚷道:“這來大的雪,千兒八輩子也沒見過,快凍煞人啦。”說著,一打門簾,進了裏屋,衝有鳳道:“生孩子也不挑時辰,揀了這個鬼天氣。”
有鳳強忍著痛,皺著眉道:“聽聲兒就知道是你。你婆咋沒來,來了個你‘野毛神’?”
來人是李二嫂,三十來歲,人精精神神,一說話就露出了門牙旁鑲著的大金牙。她男人叫李洋林,在華北野戰軍第一兵團徐向前司令員的部隊裏當兵。今年7月份,他們部隊打下了呂山縣城。休整幾天後,他又隨部隊去參加太原的解放戰役了。李二嫂的婆是村裏唯一的接生婆。李二嫂常跟她婆出去接生,也學會了這一手。今夜兒她婆出去接生回不來。她和有鳳是幹姐妹,一聽說有鳳要生,就火急火燎地匆匆趕過來。一進門,聽到有鳳說她是“野毛神”,就尖叫道:“俺那老祖宗不在了。俺不來,看你咋辦哩。還敢說俺?讓你生個沒屁眼毛猴。”
隨後進來的那家婆姨道:“你這張利嘴喲,也不瞅是甚時候了。”
張曹氏皺著眉說:“別瞎扯啦!快瞅瞅吧,她是不是快生啦?”
李二嫂對有鳳說:“快脫褲,讓俺瞅瞅。”
有鳳捋下褲,拉了一張被子搭在身上。李二嫂用手在有鳳大肚子上比劃了幾下,說:“不用急,早著哩。快也得兩柱香功夫。”接著,她又對張曹氏說,“把火裏加上炭圪瘩,家裏弄暖和些。煮上十來顆雞蛋,趁這陣兒能吃,讓她趕緊吃,等會兒生時有勁。滾上一鍋水,等會兒要用。還有草紙、黑糖備下了沒有?煤油燈太黑,尋幾支洋蠟來。”張曹氏趕緊一一去預備。
李二嫂脫了鞋,上了炕,趴到有鳳跟前說:“孩兒他大(父親)還是沒信?女人家生孩兒,沒個男人在跟前,就是沒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