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陷落在朝歌的急子(1)(2 / 3)

我很自然地把自己跟急子列在了一起,盡管從表麵上看,一個是當然的儲君,另一個即使再有成就,也無非是衛國新一屆的強盜頭子。然而有趣的是,命運終將把我們聯係在一起,牽牽扯扯地走進史書,講述一個王子和強盜的故事。

衛國的民風,實在是淳樸到可愛。一旦宮闈中傳出什麼流言,自家遇到什麼煩憂,都會用民歌傳唱開來。或許另一個原因是同樣咭咭刮刮的衛國各地方言,都讓人在說話時舌頭纏在一起,不如唱歌來得順暢。所以詩經中十五風,小小的衛國倒占了二成,分為鄴風、鄘風和衛風。而對於偉大到不同尋常的衛宣公,歌諷他事跡的歌詞竟然有不下五首。可見,即使在孔子看來“禮崩樂壞”的時代,人民對自由天性的忍受力比後世強得許多,衛宣公的做法也是前衛到群氓無法理解的。

我到衛都的第三年,也就是我和急子(至於他有沒有被立為太子,我原先肯定是知道的,然而時日久遠後一幫漢子攀比著手指上握筆的繭子,倒得出兩派不同的結論來,弄得我這個當事人都茫然忘卻了真相)十六歲的那年,衛宣公終於覺得不能再放任急子成天呆坐在城牆上,害得一幫宮廷侍從如影隨形地牽著網守候在牆下以防不測,他決心為急子娶親了。

新娘是經過精心挑選的,齊國王室薑家的女兒。既然是當年功勳卓著的薑子牙的後代,門第自然是配得上我們堂堂文王之後的急子公子了。而且為了曆練急子的從政才能,深謀遠慮的國君還為急子安排了一個重要的外交活動——出訪宋國。宋國是當時出了名的仁義之邦,這個差使自然是又風光又舒服。預計等急子完成出訪任務,乘著四乘的馬車回國時,他就可以看見專門為他千裏迢迢從齊國迎來的美麗新娘。此時此刻,國君衛宣公慈父般的柔情已經表露無疑,不僅尷尬地嫁給父子兩代的夷薑,整個衛國的百姓都被這純然的父愛所感動了,甚至原諒了當年那不知是愛情還是情欲引發的亂倫醜聞。

也許,全國隻有一個人全然不為所動,那就是急子自己。出使車仗出發的前一刻,我還是可以看見急子晃悠著雙腿坐在城牆上,他的目光,望著大地的盡頭。我暗地裏呸了一聲,如果他像我一樣每天無法選擇地行走在朝歌破舊的石板路上,我擔保他會比我更多地被那些坑崴了腳,甚至掉進下水道中汙糟他漂亮的淡綠衣服。可事實上——雖然他在我眼中可以被看作那根懸掛在屋簷下的苦瓜,我仍然無法像他一樣坐在城牆上登高遠望,即使叔父的爆栗我已經躲得又快又好,守城軍士的長戈還是可以輕鬆地把我叉到告示牌前。

可是兵大爺,我可憐巴巴地嘟噥,小人不識字。

於是守城的士兵耐心地為我講解了告示牌上的內容——“軍事重地,閑人免進”,作為我認真學習的獎賞,他們一人給了我一個耳光,讓我可以一路捧著跑回叔父的酒館。

盡管當時不識字,卻並不妨礙我學會市井的小調。就在急子出訪宋國未歸,而為他修建的淇水之濱的新台已然完工的時候,一首歌謠開始四處流傳。我那時第一次跟著叔父出去辦了趟活計,初步顯示了從事強盜這一行業的優良品質,很是得了些誇獎。心情好胃口就好,連帶我唱歌的中氣都足了起來,走在泥濘的官道上扯著嗓子嘶吼,竟然沒顧到腳上的鞋子都走掉了一隻。

“新台建起高又高,河水上漲浪滔滔。欲求英俊與溫柔,不料所嫁是膿包。

設網原想捕大魚,哪知蛤蟆落進來。欲求英俊與溫柔,不料所嫁是駝背……”

歌詞粗俗,誰知以後會收錄到《詩經》裏去?孔子一句定論:“思無邪”,倒為我們諸多曖昧促狹的心思扯了塊大旗,還博得一句“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的稱讚。不過我們極富叛逆精神的偉大的國君,是不在乎我們這些無知小民的流言蜚語的。他有著他最直接也最有力的邏輯,因為他是衛國的主人,他可以娶衛國任何一個他看中的女人,不論這女人是他的庶母,還是他的兒媳。

急子回國的時候,他的未婚妻已經成為了他的庶母之一,新房就順便定在淇水邊的新台。新夫人名號宣薑。

第二年,宣薑生了一個兒子,名叫壽;再過一年,宣薑又生一子,名叫朔。

尷尬人再逢尷尬事,急子又一次成為了衛國人的笑柄。

周朝對人民的飲酒供應實行限額配給,然而對殷商的遺民卻是例外,巴不得他們成天醉醺醺地忘記複國的念頭。於是我那可憐的身為正宗盤庚後嗣的叔父,在和他那幫兄弟喝醉酒的時候,就墮落到以模仿那天下最悲慘的公子急子的神態為樂。剛進朝歌就聽到父親已娶了自己未婚妻的消息,一向垂著嘴角如同苦瓜一般的急子第一次在人前露出了想哭的樣子。癟著嘴,皺著鼻子,眼睛連眨都不敢,這樣確實是憋住了眼淚,卻憋不住鼻孔中掛下了兩行清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