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水清水濁(1)(1 / 3)

我坐在杏花樹下。二月初的日頭暖洋洋地照下來,遠遠近近的杏花都泛著明亮亮的白光,就像一堆銀錢晃著我的眼。我閉著眼摸了摸身上簇新的夾襖,藍布的,柔軟而厚實。剛才那隻燒雞充實著我的肚子,我很舒服,也就懶洋洋地享受這早春的好天氣。隨口胡亂地哼起小調,正是剛才在道旁聽眾孩童所唱:“憶川水濁忘川清,水清水濁難分明……”後麵沒詞了,我就愜意地打個嗬欠開始午睡,反正我也不明白唱的是什麼。

一覺醒來,日頭尚高。我無聊地坐了一會,終於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泥土。杏花簌簌地落在我的身上,細致的五個花瓣,像天上墜落的星星。我抬頭望著這星星之雨從天而降,忽然來了興致。抬腳朝一株杏樹猛踹去,果然,杏花雨落得更密了。

哪裏來的野小子,敢糟蹋我家的杏樹!一個中年婦人怒氣衝衝地從籬笆小院裏轉出來,一條小黃狗在她腳邊虛張聲勢地叫著。

踹兩下有什麼打緊?我還要折了它呢。我從懷裏掏出一小錠碎銀子,惡狠狠地擲在地下。老子有錢,你管得著嗎?

那婦人撿起銀子,用牙咬了咬,放進懷裏。使勁瞪我一眼,咕噥著繼續舂她的米去了。

我三下兩下爬上了一株杏樹,冷笑著喀嚓折斷了一根枝條,喀嚓又折斷了一根。樹枝被剝離樹幹發出沉悶的脆響,我仿佛覺得這是我所能聽到的最美妙的聲音。那個舂米的婦人起初還麵有慍色地不時瞪我一眼,讓我加倍地得意,後來她卻進屋去了,那隻逡巡的小黃狗也不知躲到了哪裏。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杏樹上,驀地停了手。午後的田野靜謐一片,隻有杏花閃著白亮的光,我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助,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起來。淚水滴落在新夾襖上,洇起一朵朵深藍的水漬。

有錢了還哭什麼?我哭成強弩之末的時候冷不丁聽到一個聲音。

我睜開眼睛看見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正立在紛紛的杏花雨中。他淺灰色的袍子被風吹得飄飄蕩蕩,幾綹胡須也配合地舞動,仿佛神仙相似,微笑著打量我。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心裏自然有了些警覺,把臉一別,矢口否認,我哪裏有錢!

他嗬嗬地笑起來。你不是前幾天在睡覺的草垛邊撿到一個青緞包袱麼?裏麵有一百兩銀子,還有一對絞金絲的翡翠鐲子。

我一聽不好,原來失主到了,索性憊懶到底。我從沒見過什麼首飾銀兩,我不過撿了一張青緞的包袱皮,拿它來當束腰。說著手扶腰間的暗花青緞,翻著眼睛盯著那老頭。

那老頭歎了口氣。方鬱銘公子的後人就淪落到這個地步了嗎?你買衣服花了二錢銀子,吃飯擺闊氣花了十六兩,還有二十兩昨天給了“天香樓”作茶錢,翡翠鐲子也送給了那裏的倩倩姑娘。我沒有說錯吧,你倒是很會花錢呢。他的眼裏閃著慧黠的光。

我聽得心驚,也不知他是什麼來頭,索性將腰中係的包袱遠遠擲下樹去。還你就是了!說完我往相反方向一跳,撒腿便跑。這種事我以前也碰到過,雖然偶有被人抓住痛打一頓的時候,卻也練出了一副逃跑的好身手。

跑了老遠,沒聽見追趕,我終於喘著粗氣停下來。回頭一望,後麵並沒有人,忍不住咯咯一笑。你是在找我嗎?老頭的聲音忽然響起,一個青緞包袱驀地懸在我眼前,倒嚇了我一跳。

我望上去,他正悠閑地盤膝坐在我頭頂一根纖細的樹枝上,輕輕晃悠著,像一隻灰色的鬆鼠,隻可惜少了條大尾巴。我怒目而視,說包袱不是都還你了嗎,你還跟著老子做什麼?你信不信我會朝你吐唾沫。他微微一愣,隨即一舉手中的包袱,仍是和顏悅色地說,你真的不想再有錢嗎?

我盯著那誘人的包袱,裏麵藏著不可勝數的新衣和燒雞,終於搖搖頭。算了,有錢也沒什麼意思。

老頭的眼睛一亮。那什麼才有意思呢?

我還是搖頭。我不知道。不過這幾天不愁吃不愁穿的,我反而無聊得很,去“天香樓”又被她們笑我不懂事,沒趣得緊,唯一掛心的反倒是怕把包袱給弄丟了。我還是繼續給人做小工算了,天天隻想吃飽肚皮,反而省心。

老頭歎了口氣,伸手摸了摸我的頭——我真沒看清他是怎麼從樹上下來的。可憐的孩子,他說。他的手溫和而慈愛,卻又不住地顫抖,讓我想起狂風中簌簌的鳥翅。我在他眼裏看見一種深藏的黯淡神情,這種黯淡像夜一樣籠罩了我,我的聲音不由也變得如夜般輕柔。你是誰?

我?老頭露出一絲苦笑。我是你父親的朋友,受他的托付來照顧你的。

我沒有父親。我搖了搖頭。從一開始我就是一個人在流浪。

每個人都有父親,你好好想想。老頭和顏悅色地誘導我。

我眯起眼睛,竭力地搜索回憶,腦中出現的卻是日複一日為吃飯問題而做的種種努力。而更遠的時光,仿佛蝴蝶的翅膀一樣倏忽而來倏忽而去,讓我抓不住它的一點斑斕。我忽然靈光一現,脫口問道,我家裏很有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