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用一種悲憫的眼神望著我,緩緩道,你叫方頌,你的父親是名滿天下的劍仙方鬱銘。他臨終前把你托付給我,要我撫你成人,傳你仙法。
我從沒有聽過“方鬱銘”這個名字,然而在我道聽途說的智慧裏,劍仙都是很會翻跟鬥很會打架的那種人。我的父親原來這麼厲害,於是我的口氣變得恭順了,他很有錢嗎?說完了我立時醒悟,連忙結結巴巴地加上一句,我是說——他是好人嗎?
可憐的孩子,這也不能怪你,你畢竟一直沒過上好日子。老頭把我的頭攬在懷裏,從今天起,你跟著我就再不會缺衣少食了,我要讓你快樂地生活。
那我豈不是每天都沒事可做了?我有一絲惶恐,一無聊我就會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
老頭微笑了。你會有很多事做,因為你要開始修仙了,你要成為你父親那樣的一代偉人。
我於是跟著他走了。反正我隻是一株無根的浮萍,飄到哪裏都是一樣,我從來不曾對自己的命運抱過什麼真正的奢望。我甚至邊走邊想,如果師父——是他讓我這麼叫的——對我不好,我還可以走掉,繼續做我的小流浪漢。
然而師父對我還不錯,唯一讓我不滿的是他孜孜不倦地向我灌輸劍仙方鬱銘的陳年舊事。你應該為你的父親感到驕傲。他神色激動地說,他那些驚天動地的義舉至今還在人間流傳,無論朝廷還是百姓都對他崇拜有加,甚至為他修廟立祠。每當他說這些的時候,我都裝出很有興趣的樣子,還帶著滿臉的崇拜神情,畢竟,他說的人是我的“父親”。然而我的心,卻常常飛到遠處的樹林裏,琢磨著可以打一隻什麼樣的鳥。“劍仙方鬱銘”或者“父親”的稱號都不能讓我興奮,我對他沒有感情,我的記憶裏搜索不到他的一點信息。師父說我是喪失了一部分記憶。師父還說他本也有一個兒子,跟我差不多大,可惜十年前就死了,所以他真正是把我當親生兒子看待。這話我相信,不過我可不把他當父親看待。我從小就沒有人管,我的骨子裏其實沒有任何“父親”觀念存在。
我修煉也不算太偷懶,因為我找不到多少事可幹,閑下來我反而會手足無措。有時也尋思帶上銀子二上天香樓,洗一洗被她們當小孩子打發的冤氣,卻始終未能成行,何況我離天香樓已經越來越遠。師父不喜與人交往,除了我,他對誰都冷漠異常,他說連他自己都想忘掉自己,更不希望別人記住他。他總是帶著我住到荒僻的山野裏去,而且每兩個月必定要搬往一個更遙遠的地方。我對遷徙習以為常,從不問他為什麼要搬家,也從來沒有留戀過任何一處的風物。在我看來,名字是最沒有用的東西,山就是山,人就是人,其實並沒有什麼具體的區別。偶爾我也會在遷居的山林裏見到打柴放牧的村民,甚而有年輕好奇的村姑向我屢屢張望,我都漠然地轉過頭去。既然我是一代著名劍仙之後,我對女人也總該有點品味,正如我現在對銀錢已可做出一付毫不在乎的瀟灑姿態了。
師父說他教我的是正宗的修煉法門,關鍵的兩個字便是“忘我”。他不但教我呼吸吐納的技巧,還手把手地教我練劍。我的資質並不好,似乎一點沒有遺傳到父親的靈活機巧,練了許久,成效卻不大。師父有時候也失望之極,便嚐試教我詩書琴棋,期望我在這方麵有一點悟性。然而事實證明我於文於武都是一樣地愚鈍,於是自己也開始不耐煩起來。一日練劍屢有滯澀,師父忍不住又長籲短歎。我心頭火起,將劍一擲,扭頭便走。是你找上我,我又沒求過你,老子不練了還不行嗎?
師父在後麵歎道,你不想學,還有許多人想學而不可得呢。
我隨口說,誰要學這些沒用的玩意!
我要學。一個聲音突然傳過來,接下來我看見了女孩絲雨。我和女孩絲雨的第一次見麵就發生在這個怏怏的午間,一切都如同預先排演過。那一刻我一度昏亂的頭腦猛然驚醒,我忘記了尷尬,隻看見一幅繡著紫色小花的潮水漸漸向我漫過來,我等待著自己被淹沒的一瞬間。然而那片紫花的流水卻突然停滯了,就像被一道無形的堤岸所阻擋,永遠也不會浸上我的雙足。
你就是忘我劍仙麼?女孩絲雨問。
我說我不是。然而她的眼睛卻看著我的身後,仿佛一根極細的鐵絲穿透了我。我有一點痛。
師父的聲音冷冷地傳來,我忘了誰是忘我劍仙。
女孩絲雨沒有動,很平靜地說,我要你收我為徒,我已經找了你大半年的時間。她的聲音裏透著疲憊,我看見她的臉上沾著塵土。
我已經有了徒弟,師父說,你走吧,你知道我隻收一個徒弟。
你的徒弟就是他麼?女孩絲雨終於望了我一眼,冷笑了。如果他死了呢?女孩絲雨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是帶著粉紅格子的素箋,她持著那素箋朝我的咽喉劃來,我感覺得到那紙邊如刀刃一般鋒利,我看見自己的血打濕了那張素箋,象落上了許多鮮豔的杏花。我看見那素箋上隻有兩行字: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錯了,我說錯了,事實並不是這樣。不過,這種奇怪的幻景總是紫藤一樣纏繞著我,讓我需要冷靜地思索,才能記起當時的真相。實際上,女孩絲雨並沒有向我動手,她甚至根本沒有看到我。她仍然盯著我身後的師父,柔和而堅定地說,如果你不肯教我“忘我功”,就告訴我忘川在哪裏,我知道你有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