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冬寒,遠去了,然而它的冷硬卻還留存於記憶中。苦夏時,那點兒記憶愈見得清澈明晰,於臆想中,心裏便也沁出些涼意,給熱昏的心智以安慰。
扯遠了,不提。
冬天的小城,多霧,每日黎明前,白茫茫地流溢著,掩遮了曾有的熟悉,使小城平添了些生疏,朦朦朧朧的猶如時裝於女性,偽裝了才見美麗。早上七時半上班,出門便是撲麵的白雲,驀然覺出目光短淺了,於驚喜中仿佛遠離人世,進入了太虛仙境,好霧!如煙,如塵,濃濃密密漫漫蕩蕩,鋪天蓋地,感覺便是陷在虛幻裏那樣,似在雲中行。文學作品中,寫江南多霧,是如何樣的柔媚多姿,如何樣的溫軟濕潤,因著不曾於那些地方駐足,於是那霧於我,終是隔膜而遙遠。而這鳳城的霧,於我卻有切膚之親,這霧就在臉肌上冷煞煞地咬,及至覺出髭上如有蟻行,卻抹下幾許淨水。這霧,真濃!仿佛已算不得霧了,猶如浮懸水,我不過是在水中走而已。
路燈昏昏弱弱的光暈,掙紮一般放出微微的亮,仿佛黃色橙橘,稍遠處,便隻見光斑了,再遠,便漸次隱沒於水汽中,使這黎明前的暗,有了些神秘。高聳的樓房,虛著、不真切,仿佛水中的倒影,斷成了半截。而路燈杆卻是沒了根兒,杆頂的一團亮似在空中漂浮著一般,迷蒙濕潤,又似飄於水波中的河燈,又如排列的螢火蟲兒,漸去漸遠漸小……路兩旁,一片隱隱綽綽的影兒,失了真實,沒了質感,隻是虛幻著,似伸手可觸卻又遙不可及。我仿佛不曾在這兒生活過,有點兒陌生感從心裏沁出來,但這陌生卻又極快地變味成新鮮。我放慢了騎車的速度,不僅是為品味這新鮮,領略小城的奇異,也是由於目力被阻隔而生的恐懼。心念極明白這是坦途,沒有坑坑窪窪,然而還是被眼睛的感覺所掣肘,而不敢放膽。人哪,在很多時候都是輕信感覺而慢待理智,於是隻好跟著感覺走。我的咳嗽聲圍繞著唇腮,不肯飄然遠走,仿佛被什麼阻擋而滯留,如同圍巾鬆散般滑落身後。我有些詫異,便大聲地嗨了一嗓子,然而聲音被扣住了、被吸收了,竟不肯四散飛射,我仿佛不是在濃霧中,而是深深地陷入海綿般的四維空間裏,連同我的聲音。
我真的感到了小城的新鮮、美麗和奇異,一城霧,一城雲,塵囂在白茫茫中消弭,霧使我與小城有了“距離”。是的,美,是需要距離的。我在霧中的感覺正是我曾有過的“生活”,是我對“生活”的又一次體驗以及對美的又一次感覺。
1966年,我十九歲,已入伍三年,是個老兵了,也是連隊裏響當當的人物,槍頭子、嘴頭子、筆頭子都過得硬。大凡一個兵,隻要這三頭子過得硬,便是個人物。於是連長便很器重,又於是我便有幸單獨去執行任務——追捕逃犯!其他人都是兩人一個小組。在楔入寧夏境內的內蒙古鄂托克旗荒漠中,我如一隻獵豹,機敏地縱躍疾行,時時想著要將突遇的逃犯擊倒,又時時防範著藏匿著的逃犯將我撲倒,我渾身長滿了“眼睛”!然而黑夜降臨了,我覺得自己被扣在了黑鍋裏,一切官能被黑夜厚厚的靜謐剪除了,包括聲音。黑暗緊緊地擁抱著我,沒有任何反彈,也包括聲音。真要命!一旦官能失去功效,急奔搜索,人便極易疲勞,尤其視力,因為看不見,無法調整步幅和力度及速度,於是我在沙丘和駱駝刺叢中,像一個學步的幼兒,跌摔得一塌糊塗!每一次摔倒,我都本能地將手中的槍高高舉起,絕對不能讓槍沾上沙子或沙子灌入槍口,槍是軍人的第二生命!於此時此地的我,那可不是空口說教,而是真的必須如此,一旦槍失去功用,而又突然與逃犯遭遇,我以什麼來製服敵人並完成任務?今天的霧中行,仿佛重返荒漠的黑夜中,至少我重新體驗了那感覺——不知前麵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