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鹹陽難回
連著整整五日,章邯一句話也沒有。大夫告訴德音,他看似醒了,實則沒醒。他不肯說話,便是那口氣仍舊堵在心裏。
病患在心不在骨肉,這病已經不是藥石可以醫治的了。
德音和章平沒了辦法,事到如今隻能死馬當活馬醫。德音憂心難安,連著衣不解帶守了幾日,章平擔心她撐不住,好說歹說勸她去休息,由自己替她看守一宿。
德音哪裏睡得著,好容易挨了兩個時辰,又盯著熬得通紅的眼睛回到章邯身邊。章平拗不過她,實在無計可施,隻能任由她去了。
天色漸明,章平去外麵開始煎藥。德音跪坐榻邊,緊緊握著章邯的手,將其貼在心口處。隻有握住他的手的時候,德音才能感到片刻安心。一陣倦意襲來,她有些支持不住,伏在章邯身側緩緩閉上了眼睛。
隻是短短一瞬,她心頭一緊,趕忙睜眼坐起身來。再定睛一看,章邯正半睜著眼睛望著自己。這一次,他的眼神明顯不再如往日那般縹緲不定,而是靜靜落在德音身上,將她的麵容清晰地映在瞳孔裏。
“邯哥哥?”德音感受到那目光裏潛藏的千言萬語,探身湊近了些。
章邯撐了幾下,似是要起身。德音忙不迭扶著他,讓他靠在自己身前:“邯哥哥,你醒了?你是不是認出我了?是不是記得我了?”
章邯側過頭盯著她那焦躁不安的麵孔,張了張嘴剛要說話,嗓間忽然一陣熱流湧來,逼著他彎下腰身去。
烏血噴在榻上、地上,他一手撐在榻邊,手上濺滿了點點猩紅。熾熱的紅映在蒼白到幾乎透明的肌膚上,宛如雪地裏盛開的紅梅,豔得叫人心驚。
“邯哥哥?!”德音驚呼出聲,“章平!章平!快來!”
章平正在院中熬藥,一邊扇著火,一邊兀自垂淚。聽見呼喚,他顧不得手下的活,跳起來就往屋裏衝去。
“將軍?”見到屋中慘狀,他抽了一口冷氣,立刻上前幫著德音將人攙穩。
章邯仰麵躺在德音肩頭,似乎因為方才的折騰精疲力竭,闔著眼皮微微喘著氣。
德音嚇得魂飛魄散,伸手就去擦拭他唇邊的血跡。血漬熱烈而黏稠,昭示著生的氣息,也暗藏著死的陰霾。
章平轉頭取來布巾,小心翼翼將這些泛著幽暗的血擦幹淨。
德音已經哭成淚人,伏在章邯頭頂,嗚咽不停。忽然間,她覺得手上一沉,低頭一看,卻是章邯拚著全身力氣將自己的手緊緊抓在懷中。他從未如此用力地抓過德音的手,德音隻覺得自己的手生疼,像是要斷裂一般。
“邯哥哥?你想說什麼?你慢點說,我在呢,我聽著!”
章邯緩緩沉了一口氣,哀傷而悠長,沉悶地讓人幾欲心碎。
“是我毀了大秦……”
德音再也忍不住,哽咽變成了恣意的嚎啕:“這不能怪你,不能……”
她哭得狠了,眼淚如何也止不住,滴滴落在章邯的麵上,如珠玉粉碎,苦澀無比。
章邯手下鬆了勁,再度閉上眼睛,似是又陷入昏沉之中。章平站起身來,猛一拭淚:“公主別慌,我這就去叫大夫來。”
章邯確實已經清醒過來。按照大夫的說法,吐出的血就是鬱結在他心中的憂思。瘀血既除,人總算是撿回一條命來了。
又是連著幾日,德音不休不眠,悉心照料。到了第四日,章邯終於可以撐著一口勁下地了。
德音欣喜萬分,卻又不敢打擾他。終日隻是陪他坐著,隻要他不主動開口,她便一句話也不多說。
章平隨大夫去取藥,德音便湊了功夫去院中查看藥湯煎得如何,一轉身卻發現屋裏沒了人影。一陣寒意襲上心頭,德音慌了神,折回頭就去尋人,沒走幾步就看見章邯立在西牆下,仰首望著天際。
已經入了殘秋,天氣蕭瑟而濕寒。白日的光景裏失了夏日的炙熱,照在身上幾乎沒有什麼溫度。德音頓了步子,回身進屋取來一件厚厚的狐裘。
“天冷了,這麼站在外麵任風吹會著涼的。”德音聲音輕柔,隱隱透著些沙啞。她將鬥篷仔細係好,又一寸一寸將胸前的布料撫平壓實,好不讓冷風灌進去。
她說完話,仰頭望著章邯。章邯似是察覺到盯在自己臉上的灼熱溫度,緩緩收回視線。
與這蒼涼眼神對視的瞬間,德音忽然有些心慌。她一直不敢猜想,當日章邯得知這個驚天噩耗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樣的反應。她沒有見到他那撕心裂肺的模樣,然而僅僅是章邯被人抬回來時那冰冷徹骨、毫無知覺、宛如死屍一般的樣子,就足以令她膽戰心驚。
這些秦軍是章邯費盡了周折才保存下來的,也是眼下秦國能用得上的最後一批將士。他曾打算用這些人來支持扶蘇重回鹹陽,重振大秦社稷,這二十萬人就等於是他的命。項羽將這些秦軍誅殺,便是拿著刀子在章邯心上捅了一刀又一刀,直到千瘡百孔、血肉模糊。毀了這些秦軍,便是奪走了他最後的希望。
事實上,在得到消息之後,驚懼、惶恐與震怒呼嘯而來,逼得章邯整個人如五雷轟頂一般徹底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口。腥甜之氣洶湧咆哮著衝了出來,他仿佛要將五髒六腑全都嘔出來一般,隨後,便陷入了無盡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