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彼岸搖曳(2 / 2)

知道德音是在暗指扶蘇,章邯緊緊閉上眼睛,仰天放聲苦笑。笑聲虛浮,掩不住那陣陣慟哭。

“秦軍沒了、鹹陽沒了,哪裏還有希望……哪裏還有……”

徹骨的寒意襲來,章邯忽然想起方才那個可怕的夢境。那不是夢,那是真的。

血淋淋的鹹陽,衝天的大火。一切都是真的。

他無助地望向西邊的天際,或許是真實、或許是幻覺,那片天空紅得像是浸透了血。

見他似是冷靜了些,章平湊了過來,低聲安慰道:“將軍,眼下最重要的是恢複好您的身子。楚人殺我將士、屠我都城,我們和他們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秦人之恨已是洶湧澎湃,將軍,王上不在了,朝中諸位德高望重的大人也都不在了,唯一能扛住秦國的隻有您了。越是瀕臨崩潰,越是要撐住啊!您活著,大家就有主心骨,若您不在了,那才是真的沒了希望啊!”

這邊二人正焦急地勸說著章邯,那邊領隊的人察覺到騷動,調轉馬頭回來探查究竟。

“怎麼回事?”

章邯尋聲望去,原來還是當日那個少年將軍。他威風凜凜坐在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之上,眼光不悅地巡視了一圈。

三人皆是沉默,沒有一個人回應。跟在章平身後的大夫見勢不妙,忙站出來揖了一禮:“回將軍,章邯已經蘇醒了,下官正要來給他診治。”

“診治就診治啊,為何要下車?耽誤行程算誰的?”少年冷眼問道。

“是是是,下官這就帶章將軍上車去。”

聽聞此言,德音背過身去抹了抹眼淚,走到章邯身側將他攙住:“邯哥哥,我們先回去吧。從長計議,好不好?”

章邯望著她,但見她水光瀲灩的眸中滿是哀情,心頭一軟。回天無力、頹勢難逆,他空有一腔熱血、除了捶胸頓足、仰天長歎竟無計可施。心灰意冷之下,他垂下腦袋,任憑德音和章平扶著,回了馬車。

大夫問診的過程中,章邯一句話也不說,隻是盯著窗簾處發呆。大夫見他如此,隨即歎了口氣,暗示了章平一眼。章平心領神會,明白他是不方便當著傷者的麵透露病情,便隨他跳下車去。

德音放心不下,在他腰後墊了幾塊軟枕,又替他仔細掖好被角,盡量讓他免於車馬搖晃之苦,身子能好受一些。

收拾被角的時候,她牽到了胳膊上的傷處,不由輕輕嘶了一聲。

“方才傷到你了?疼不疼?”章邯不再似之前那般狂躁,抬手撫在她的手臂上,“對不起。”

德音搖了搖頭:“沒事,不疼。”

章邯滿眼愧疚,不知該說什麼。德音又靠近了些,輕輕伏在他身前:“項羽燒了鹹陽,要將我們帶去彭城。你不省人事,車馬不可疾行,他就派了一隊人來押送我們。你已經昏迷了兩日,夢裏一直在說胡話,不停喊著父皇、哥哥和蒙毅的名字。我真的害怕了,我怕你會和他們一樣離我而去。我已經無家可歸了,你就是我唯一的依靠。邯哥哥,不要輕言死亡,死不可怕,活下去才是最艱難的。以後我會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章邯俯首怔怔地望著她,她蜷在自己身前,隻能看到嬌俏的鼻尖和濃密的睫毛。羽睫被眼淚打濕,黏成幾綹,兀自垂著。

忽然間,他想到了離開沅茝殿之前子嬰對自己說的話。子嬰就坐在自己對麵,身姿一如既往地挺拔,宛若高潔幽雅的蘭草。他微微笑著,清冷的氣質在那笑容裏緩緩漾開,融成一抹溫暖的光芒。

“章邯,好好活下去。”

一瞬間,章邯隻覺胸中那股熱流又開始流竄。他死死壓住那股難耐,嗓子嘶啞而低沉。

“蒙氏如何了?”

德音明顯一僵,整個人顫栗著難以自抑:“除了我們,一個人都沒能逃出來……”

又是一陣悠長的歎息。

德音不敢看他的臉,不敢再刺激他半分,就這麼壓抑著嗚咽安安靜靜伏在他身前。

過了許久,章邯還是無話。

德音有些害怕,剛要起身查看究竟,就覺得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滴了下來,濕乎乎地黏在臉上。

她伸手抹了一把,流淌於指尖的紅色液體如毒液一般,蝕地肌膚生疼。

一生淒厲的尖叫。

章邯木然盯著她,殷紅的血從唇邊汩汩湧出。他剛要說話,抵在心口的熱流似萬馬奔騰衝了出來,再也止不住。

若說秦軍被坑殺那次,他昏迷醒來吐血不止是要將堵在心口的淤堵排出,那麼這一次,他就是要將身體裏的五髒六腑全都吐出來,要將自己悉數掏空一般。

章邯已經無法支撐自己,隻能靠在德音身上大口大口往外吐著血。

炙熱的鮮血映在被褥上,染在德音的手上、身上,流動著、搖曳著,洇成一朵朵怒放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