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他的話,章邯鼻間輕輕哼了一聲,似是嘲諷又似歎息。
張良緊緊閉上嘴,一動不動盯著他,等著他的反應。
“……你……為何要特意來……將這些事告訴我?”章邯總算開了口。因為許久沒有說話,他的聲音有些幹澀。
張良抿著唇笑了笑,雖然看起來一派平和,嘴角邊卻是掩不住的無奈:“那日在秦軍大營中,你問我既是認可始皇帝天下一國的想法,為何又要輔助韓王複國?那時我沒有想明白,所以無法答複你。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我心中,我想了許久,卻仍是看不懂。此次大封諸侯,雖然韓王也在其中,韓國得以複國,可我心裏卻總覺得有些失落。諸侯林立,比當年更甚。盡管項羽自稱西楚霸王,淩駕於眾王之上,但這根本就無法阻止諸國間的爭鬥。列國割據、弱肉強食、群雄逐鹿,從此天下再無寧日,百姓再無安穩的日子可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戰火紛爭如鬼魅四散於華夏大地。這不是我所求的,也不是你所求的……我想不明白,身邊也無人可以傾訴,隻好來找你了……”
“找我有何用?”章邯撇過頭去,望著頭頂的帷幔出神,“如今我什麼都沒了,隻能苟延殘喘,什麼也做不了了……當年指責大秦暴虐的是你們,蠢蠢欲動、伺機複國的也是你們,如今你們已經贏了,你們已經將我大秦踩在腳下,將我國都燒城灰燼,將我子民屠戮殆盡,卻還來和我說這不是你們所要的?!天下哪有這樣沒道理的事情?”
明白他是心中有氣,張良也不與他計較:“我知道這話你不愛聽,但大秦為何而亡,難道不是因為你們的二世皇帝胡作非為盡失民心?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這個道理你心裏清楚得很。”
見章邯猛然變了臉色,張良一把按住他的肩頭,臉色凝重而嚴肅:“章將軍,我不是來和你鬥氣的,你也不要和我辯駁這些事情。一碼歸一碼,這是兩回事。胡亥暴虐無道、丟了民心,落得個國破家亡的結局,並不意味著鹹陽就該被燒、鹹陽的百姓就該被屠戮,也不意味著嬴氏宗族就該被斬盡殺絕、血脈斷盡,更不能意味著項羽眼下大封諸侯就是對的。”
這話令章邯有些錯愕。平心而論,張良走進來的時候,他確實是憋著氣的。不管張良與劉邦、項羽關係如何,他是韓王的重臣,便是不折不扣的勝利者。然而此刻他臉上卻沒有任何作為勝利者的驕傲與飛揚,反而掩著重重的擔憂。
他是韓國的司徒,心裏想著的卻是天下的事。他明辨是非,將這一切恩怨看得透徹。他心懷坦蕩,即便是對敵手,也保有基本的尊敬和仁慈。
章邯受到了震撼,萎靡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看向張良的眼中少了許多敵意,多了些悵惘:“當年你在博浪沙行刺始皇帝陛下,他雷霆震怒、卻又痛心疾首。四海歸秦,他便將這天下的人都看作是他的子民,不分彼此、無謂親疏。被自己的子民拿著刀架在脖子上,這滋味對他而言實在是錐心蝕骨。他曾經說過,隻有天下一統方可終結亂世。別人都說他自稱始皇帝、而後二世、三世直至千秋萬代是癡心妄想,但其實他清醒得很。他親口告訴過我,沒有人比他更懂得朝代更迭的殘酷,他之所以那麼做,隻是想告訴世人,華夏一統乃為天命,順應天命則萬世永昌。後來,胡亥繼位、天下大亂,麵對蜂擁而起的叛軍,我曾暗中懷疑過陛下的想法。難道他錯了?天下人根本就不願意合而為一?再後來,我漸漸明白,陛下沒有錯,隻是他看得太遠了,而世人卻根本還未來得及跟上他的步子……”
“是啊。”張良拍拍他的肩頭,對他的說法表示讚同,“我也是想了許久才想明白這個道理。隻可惜天不假年,老天爺沒給他足夠的時間,而繼任者又無法將他的意誌堅持下去。胡亥違背了他的初衷,不能看透他的用心,一意孤行、倒行逆施才惹得天下大亂。”
說罷,他意味深長地望著章邯的眼睛,言語真誠,似乎還帶著幾分懇切:“章將軍,項羽想利用你鎮住秦國百姓,這於你而言並不是壞事。隻要能回到秦地,你就還有機會。”
章邯微怔:“你竟然是來鼓勵我的?”
張良擺擺手,毫不介意地笑著:“雖然你我各為其主,算是敵人,可我卻總是對你另眼相看。這個亂世裏,誌同道合之人太少了。從某些方麵來說,你與我確實算得上是同道中人。千金易得、知己難求,我當然不會眼睜睜看你就這麼消沉下去了。”
“哦?”章邯上下打量他幾番,難得地揚起了嘴角,“你來和我說這些,其實也是為了韓王吧?”
“哈哈!”張良絲毫沒有緊張,反倒是越發坦誠,“以後你與韓王同為諸侯王,韓國勢弱,能與你交好,自然也是多給自己找個友軍嘛!狡兔三窟,我這還差得遠呢!”
說罷,他猛地收起笑意,眼神複又嚴肅起來:“章將軍,盡快將養好身子,回到關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