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青山依舊
琅琊臨海,海納百川,浩浩湯湯。
在這裏住得久了,日日可見煙波浩渺的恢弘氣象,整個心也跟著廣博起來。胸中吐納日月星辰、四時變幻,滄海一粟的感歎便化作了心氣,鞭策著人們不敢浪費一寸光陰,盡情盡意將日子過得充實而有趣。
王離從下人手中得到了消息,倉促交代了幾聲便匆匆出了門,朝城南那座小山奔去。說是小山,不過就是幾塊巨石壘成的石丘而已,隻是因為臨海,巨石日日受海浪侵蝕,迎海的一麵怪石嶙峋,才顯得有幾分氣勢罷了。
山勢不高,也沒有什麼樹木遮蔽,王離遠遠瞧見光潔岩石上坐著的那個人影,一口氣衝了上去。
待行至身前,他不由慢了步子,躡手躡腳坐在那人身側,探首往下看了看。
“今日可有收獲?”
“今日風浪太大,不宜垂釣。已經半日了,依舊一無所獲。”扶蘇笑了笑,朝身邊空空如也的竹簍努了努嘴,“本來還想晚上給你加一道菜,估計沒戲了。”
“如今養尊處優,整天優哉優哉,已經比當年胖了許多。少吃些也是好事!”王離自顧自地摸著日漸圓潤的下巴,毫不在意地撇撇嘴,隨即又湊近了些,聲音極輕,像是怕嚇走了水裏的魚,“今日倒真不是個風平浪靜的日子。西邊傳來消息,劉邦死了,其子劉盈繼位。”
“哦?”扶蘇心頭一動,手下不由抖了抖,“他也死了啊……”
“嗯。”王離微微歎著氣,望著天邊不停變幻的流雲,兀自感慨,“日子過得可真快,轉眼已經十幾年了……回想起當年的事,雖是久遠,卻曆曆在目。那場風雲遽變中,許多人都已化作枯骨,項羽逃不過、劉邦也逃不過。”
“我們也逃不過。”扶蘇將魚竿放在一邊,小心翼翼用一塊岩石壓穩,繼而轉身看向王離。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明顯的印記。年少的無畏和飛揚已經褪去,他已是進入不惑之年的男子,斑白華發悄無聲息染上雙鬢,甚至連膚色也因為常年沐浴海風而變得黑了許多。唯有那雙堅毅而溫柔的眼神,一如往昔。他的瞳色比常人淺一些,像是某種寶石,熠熠生輝。
每每望著他,王離總會忍不住有種錯覺,仿佛看見了當年那個至高無上的人。血緣就是如此奇妙。扶蘇年輕的時候,王離還沒有這種感覺,反倒是這幾年,他在麵容上和他的父親越發相像,舉手投足、一顰一笑,極為神似。
“誰都逃不過生死,這個道理我懂,我隻是有些感慨。”王離淡淡一笑,“當我們這些人一個個離開人世,那些金戈鐵馬的歲月記憶也就都被我們都帶走了。再過幾年,還有什麼人會記得當年的事情呢?”
扶蘇默默垂下眼眸,耳旁一縷碎發飄了下來,迎著風柔柔地飄著:“總會有人記得的。”
見他臉色暗了下去,王離想要說些開心的話岔開話題,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他緩緩言道:“我永遠都忘不了章邯和德音死訊傳來那日的情景,聞聽噩耗時我五雷轟頂、幾乎氣絕,明明已經悲痛到無以複加,可我卻一滴眼淚也哭不出來……”
他雖極力讓語氣保持平淡,然而內中隱藏的悲傷卻顯而易見。王離被這情緒所感染,不由陷入了回憶:“廢丘城破之前,公主從城樓一躍而下,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擋在漢軍鐵騎之前。章邯一把火燒了雍王府,抱著公主的屍體葬身火海。他們以如此慘烈的方式終此一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扶蘇長長舒了一口氣,似是要將心間激湧的情緒平複下去:“一個是我的親妹妹,一個是我的好兄弟,他們之間的感情我比誰都清楚。我隻知道,德音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和章邯相守終生,這樣的結局對他們而言,或許也是一種幸運吧。”
王離默默點著頭,語氣中忽然多了一絲欽佩之情。盡管扶蘇看起來已經將一切放下,然而隻有王離知道,他能從那場驚天動地的悲劇中走出來是如何艱難。
“當初噩耗傳來時,你整個人幾乎都廢了,不哭也不說話,仿佛成了一具軀殼。我無法想象那幾年你到底承受了多少悲痛,隻怕他們二人的死會成為壓垮你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你陷入絕望、再無求生之意。即便你不理我,我也堅持每日都和你說話,不敢讓你離開視線一步,唯恐你會自尋短見。蒙恬將軍臨終前將你托付給我,章邯費盡周折將我從項羽手下救出,為的也是讓我能回到琅琊保護你。巨鹿一戰我大錯已鑄,無法挽回,無論如何不能再辜負蒙恬和章邯的囑托,不能再讓你有任何差池。我終日提心吊膽,卻也隻能說些空乏無力的話來安慰你,就在我自己都快要絕望的時候,你卻突然好了起來。扶蘇,這麼多年我從未問過你,今日你可否告訴我,當初你到底是如何想通的?”
扶蘇微怔,隨即點了點頭:“其實,當他們請你將承影轉交給我時,我便有了預感,他們二人應是存了必死的信念。即便如此,當他們的死訊傳來時,我仍舊無法接受,腦中瞬間淪為空白。我什麼都想不了,唯一能想起來的,就是曾經和他們二人相處的點點滴滴。舊時的回憶如此清晰,可回憶中的人卻不在了。不瞞你說,若不是你一直在我身邊看著我,或許我真的會一念之差抹了脖子。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憶起有一年和德音坐在沅茝殿石階上說的那番話。她說她很擔心我,怕我他日繼承皇位就不能再盡情恣意地活著、不能再輕易泄露自己的情感,怕我成了孤家寡人,無人可信、無人能信。那個時候我無法回應她,因為我明白,若想成為真正的王者,必須要割舍掉內心最柔軟的東西。德音和別人不一樣,她從不說教,更不會用儲君的身份來要求我。在她眼裏,我隻是她的哥哥,一個和天底下所有哥哥一樣的普通人。那個瞬間,我終於想明白了,我不能死。居於廟堂也好、遠遊江湖也罷,我都是我,不論何時,我都要努力地活下去,唯有如此,才能對得起那些以性命來保護我的人,才能無愧於我身上流淌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