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不許胡鬧!不許沒大沒小!”扶蘇虎著臉低喝一聲,那兩個孩子立刻安靜下來,老老實實站直了身子,對王離揖禮致歉。
“離伯,我們錯了!”
“沒事沒事!”王離一把拉過其中一個孩子,大笑著捏了捏他的臉頰,“王和啊,今日學堂的先生都教了什麼?”
“嗯……”王和轉著眼珠想了想,“教了莊子的《天道》,不過先生沒有父親說得好。”
“哥哥說得極是!”王湛連連點頭附和,“我和哥哥還和先生爭論來著,被先生給罵了。先生真是小氣!”
看著這二人氣呼呼的模樣,王離覺得好笑:“哦?你們還敢和先生爭論?”
“為何不敢?”王和不服氣地哼了一聲,“孔子說過,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我有疑,自然就可以問!”
王離頗為驚詫,轉頭瞥見扶蘇隻是笑而不語,便無奈地點在王和眉間:“小小年紀,後生可畏!”
“什麼後生可畏?他就是沒吃過虧罷了!”扶蘇擺擺手,嘴上這麼說著,心裏卻滿是欣慰與自豪,“阿和,帶著弟弟去一邊玩吧,父親和離伯還有些話要說。”
王和聽了吩咐,乖乖領著王湛跑開了。望著這兩個風馳電掣一般的背影,王離不由又是一陣感慨:“這兩個小家夥果真有我秦人的遺風,隻可惜……唉,為了周全,不能讓他們堂堂正正冠以祖上的姓氏……”
聽聞此言,扶蘇的眼光倏然暗了下去:“不能讓他們冠以祖先姓氏,是我無能。不過這樣也好,他們就徹底擺脫了那些沉重的往事,可以像個平常人一般無憂無慮地長大。放下,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可一旦放下之後,這心胸便也跟著開闊了。”
王離本來眉頭微蹙,聽他如此一說,眉心漸漸舒展開來:“兄弟既翕,和樂且湛。你為他們取這兩個名字,其實也是一種放下吧?”
扶蘇笑笑,嘴角邊揚起一絲淺淺的苦澀:“我的悲劇,說到底就是來源於兄弟鬩牆。若非我與胡亥勢同水火,後麵這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了。我不希望這樣的事再在他們兩個人身上重演,隻希望他們可以兄友弟恭、親愛和睦。除此以外,我能從這場天翻地覆的遽變中僥幸逃生,是因為有一幫肝膽相照的好友以命相搏。你們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兄弟,給他們取這兩個名字,也是對那些逝去的、或還健在的好兄弟的思念。”
“你的這份心意一定能傳達到每個人的心裏。”王離隨他笑了起來,不知為何,心頭卻有些酸澀。
扶蘇沒有說話,撐著地站起身,麵朝著西方的天際,不知在看著什麼。
“父親,你在看什麼?我也要看!”不知何時,王湛已經跑回他身邊,墊著腳拽著他的衣袂張望。
扶蘇俯身將他抱起,指著天邊的流霞:“我在看京都,不知能否看見。”
“京都?”王湛一手搭在眉上,用力睜大眼睛,可除了被霞光刺得眼睛生疼之外,什麼也看不見。
“父親是在看長安嗎?”王和也跟了過來,好奇地瞪著天邊,“長安那麼遠,怎麼可能看得見?”
扶蘇將王湛放下來,摸著二人的腦袋,目光卻看向王離,暗藏著些許失落:“如今的孩子隻知長安,哪裏還記得鹹陽?”
王離頓了頓,也被孩子們無心的話刺中了心:“當年鹹陽被項羽付之一炬,後來劉邦建國,命人重修鹹陽城,並在鹹陽之側興建京都,命名長安。長安與鹹陽看似咫尺之距,實則萬裏之遙,兩座城彼此孤立卻又有著割舍不斷的牽連,或許這也是一種天意。”
“嗯,也許吧!”扶蘇歎了口氣,眼中的傷感淡了些,“有些地方終究會被塵煙封存,有些人終究會化作青史之上的一個名字,多年之後,誰還能想到他們都曾活得那般淋漓盡致?我相信,史書之上父皇定會彪炳千秋。而我,應該隻是寥寥數筆勾勒出來的一個失敗公子而已。”
王離聽得心酸,剛要勸慰,忽然見他彎下腰身,將王和、王湛拉到身側:“等你們長大了,父親帶你們去長安好不好?”
“好啊!”二人幾乎異口同聲。
王湛高興地拍著手:“長安一定很好玩!我要去!”
王和卻有些疑惑:“父親,我們在長安無親無故,為什麼要去那麼遠的地方?”
扶蘇笑了笑,笑容慈愛而溫暖:“誰說無親無故?你們的祖父在那裏,好多和父親同甘共苦的叔叔們也都曾在那裏生活過。對了,你們還有一位姑姑和姑父,他們若是見到你們,一定會很開心的!”
“以後真要帶他們回去看看?”王離忍不住插了話。
“嗯,等他們長大了,該告訴他們的總得說。他們可以不冠祖先姓氏,但必須要清楚自己從何而來。隻有這樣,他們才會對自己的家族懷抱崇敬,也才能知道今後的路要往哪裏走。”
“也好。”王離點點頭,“劉邦專門派了二十戶人家為始皇帝陛下守陵,想必陛下的陵寢應該被保護得很好。至於章邯和公主,他們二人投火而死,屍骨無存,聽聞漢軍入城之後,劉邦讓留侯張良給他們修了衣冠塚,供人憑吊祭奠。等王和、王湛長大之後,我陪你們一起回去,我也很想回去看看他們。”
“好,那就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王離信誓旦旦與他擊掌盟誓,二人大笑幾聲之後,王離彎腰提起魚竿、拎起竹簍,“以後的事以後再想!我隻知道,今晚沒有口福,吃不到海中的鮮貨了!”
“今日沒有,明日肯定會有!”扶蘇拍著兩個小兒的後腦勺,興致勃勃,“走吧!該回家了!”
金烏已墜,斜陽拖長了四人歪歪斜斜的影子。
一路笑語被海風卷起,四處飄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