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梁荷沅家住江南一個富庶縣城的城鄉結合部。左鄰童家,獨子童青巒大荷沅兩歲。右舍叢家,獨子叢祖海大荷沅三歲。童梁叢三家相處和睦。
童爸爸和童媽媽都是老師,荷沅小學時候被童媽媽管,中學了被童爸爸管,非常鬱悶,不得不收起逆鱗做好孩子。唯一的好處是早上上學和晚上放學都可以搭便車。童爸爸騎著高大威猛的二十八寸大自行車,後座擠著青巒祖海。等荷沅上學前幾天,童爸爸又在三角架上安了張小凳子,從此成了荷沅的位置。每逢下雨時候,荷沅總是躲在童爸爸的雨衣下幹幹爽爽地回家,兩個男孩子可是吃足苦頭。
叢家是農民,家境是三家中最不好的,荷沅還記得她在讀幼兒園的時候,叢媽媽問她家借過幾次米。叢爸爸是個伺候農活的好手,叢家的自留地一向都是村裏的示範地,種什麼,什麼時候種,怎麼種,叢爸爸心裏最清楚。頭茬的春華秋實,總是三家平均分了嚐鮮。荷沅最喜歡跟著祖海下地采收,從和祖海兩人一起抬回一隻大南瓜,到後來可以一人搬回一隻青皮冬瓜,荷沅一年一年地看到自己長力氣了。
荷沅自己的爸爸媽媽都是在工廠裏麵做技術,爸爸的機械設計遠近聞名,廠裏的技術科雖然有幾個大學生中專生,可見了梁爸爸都是畢恭畢敬,為啥?技不如人唄。所以爸爸是理所當然的技術副廠長。媽媽的繪圖則是全縣最漂亮的,雖然隻是半路出家,是嫁給爸爸後,由爸爸手把手教會,可是現在繪得就是比爸爸好。爸爸對機械是打心底的熱愛,平日裏沒事都要擺擺弄弄,所以三家即使鍋子破了都包給爸爸解決。爸爸做得慢是慢了點,可慢工出細活,做出來的東西可保長治久安。
三家中梁家和童家的出身都不好。童爸爸是個大學時候就被扣上帽子的□□,童媽媽是個理所當然的臭老九,童爸爸又有逃去台灣的姑姑,所以□□時候吃盡苦頭,三十好幾了才結婚生子,把個獨生兒子童青巒當金珠子似地疼。
荷沅家的成份更不好,媽媽的祖宗又有地又有廠,地主資本家的帽子輪著戴。反而爸爸家原本是長江上麵好幾條拖船船主,住的是上海灘小別墅,可拖船目標大,經不住日本人扔炮彈國民黨征用,解放前夕破產,爺爺氣得一命嗚呼,奶奶隻好拖兒帶女地搬回老家,卻因為家徒四壁,被評了個貧農。爸爸家太窮,爸爸的技術再好也沒用,也是三十好幾才娶到因成份耽誤出閣的媽媽。荷沅從小受的疼愛一點不會比青巒少。
祖海雖然也是獨子,可他堂兄堂弟一大堆,再加總歸是農家的孩子,終究是粗生放養了些。往往是一個暑假下來,青巒還是白白淨淨的,祖海黑得可以混到非洲去做土著。荷沅夾在兩人中間,要麼是跟青巒上山捉蝴蝶做標本或者觀察飛鳥,要麼是跟祖海下河挖河蚌摸螺螄喂叢家的鴨子。她黑得油光發亮,像條泥鰍。媽媽叫吃飯的時候隻要在院子裏站著一喊,荷沅要麼從左邊牆頭翻過來,要麼從右邊牆頭翻過來,難得有安生呆在家裏的時候。
媽媽和童媽媽都說,要不是有那麼好的叢爸爸幫著他們兩家,他們兩家外姓還真難在這個叢姓占絕對多數的村子裏立足。叢爸爸是個好性子,見人從來都是笑嘻嘻的。誰都不會料到,那麼好性子的叢爸爸生下來的兒子叢祖海卻是全村孩子中的小霸王。私下裏祖海曾經告訴過荷沅,他實在看不得爸爸的軟弱可欺,所以他一定要做一個強者。
青巒是個旱鴨子,卻像個土地爺似的把周圍的山摸了個透,他製作的本地植物標本冊還被市裏重點大學的屠教授大大讚賞過,所以他以優異成績一從縣中畢業,便被屠教授收入囊中做了寶貝弟子。他曾隨手帶回來的漆樹枝讓幫忙製作標本的荷沅足足過敏一周。不過荷沅從來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的脾性,紅腫未消,她便又跟著青巒滿山找木蓮。發展到了高中,全村第一種地高手叢爸爸都要聽聽青巒的建議。
祖海則是日日離不開水,每天除了要挑水澆院子裏的菜外,他家沒裝自來水,平日裏洗洗淘淘的也都在河裏。夏天時候更是天天鳧在水裏。他能在水中睜開眼睛捉住活潑的河蝦,捉來的河蝦就著水裏洗洗剝殼了吃,生猛。他經常把捉來的河蝦先送給小荷沅吃,荷沅小野妞一個,唯獨活剝的河蝦不敢吃。長大後嚐到活蹦亂跳的醉蝦竟是如此鮮美,荷沅悔得腸子都青了。荷沅沒那麼好本事可以捉河蝦,可挖河蚌的功夫是一等一,遇到臉盆大的河蚌,她得換幾次氣才挖得上來,一挖上來便叫上力氣大的祖海一起敲,看裏麵有沒有傳說中的珍珠。可直到祖海初中畢業跟叔叔出去北方做電器生意,他們都沒砸出過一粒珍珠,倒是每天都有的河蚌肉把祖海家的鴨子喂得過肥不肯生鴨蛋了。
童爸爸曾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可是荷沅愣是沒看出祖海智在哪裏,祖海除了壞主意多,餿主意多,讀書可比青巒差多了,連荷沅都不如,當然荷沅的成績是很不錯的。倒是青巒這個不親水的卻又仁又智。荷沅都懷疑祖海出去做生意去,會不會連價錢都算不過人家。
沒了惡霸似的祖海的保護,荷沅不敢再下河到男孩堆裏混。再說她也要上初中了,身材有點發育,水下還好,一上了岸,她都不敢挺著胸走路。所以祖海離開後的第一個暑假,荷沅過得無比不痛快,隻好拿起了青巒扔過來的《紅樓夢》。內容看得似懂非懂,卻非常喜歡,歪門邪道地喜歡上了賈府裏的氣派排場,進退禮儀,吃穿度用。還爬牆嗎?嚇,王熙鳳踩著門檻吹過堂風都被視為輕佻,爬牆這種賈瑞才做的事情荷沅哪裏還肯再做,以後都是規規矩矩從大門進出。不過雖然不踩大門檻,可什麼並腳跳單腿跳背著身跳等動作照做不誤。
可是什麼叫纏絲瑪瑙盤?什麼叫蜜臘凍石?什麼叫烏木鑲銀?什麼叫琺琅鼻煙壺?這些居然連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青巒都不知道,荷沅忽然想到了曾是地主婆的外婆和曾是老板娘的奶奶。再去熟悉得閉著眼睛都不會撞的外婆奶奶家,荷沅帶去的是全新的眼光,而奶奶外婆家相當於進了個家賊。很快,荷沅不得不自己釘製了一隻木箱子裝那些坑蒙拐騙來的寶貝:包括一把破爛的沉香木柄的宮扇,一隻隻比大拇指大一點點的三腳蟾蜍青田石香座,一把烏木嵌螺鈿細齒梳,一根頭部有點裂縫的雲頭象牙發簪,一隻頭發般粗細的竹絲編的南瓜型首飾盒,和幾把大小不一的龍鳳大銅鎖。她將木箱子密密藏在床下,隻有爸爸媽媽和青巒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