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拾起散漫,端出專業態度與他對話,韋銘有些吃驚,但他顯然喜歡並擅長這種對話方式,認真地回答我說:“新聞的確是要記錄真相,但媒體總是有價值取向的。一張照片,讀者看了會有所感觸,會情感泛濫,但是這些情緒原本就藏在讀者心裏,隻是被你喚醒了而已,你並沒有向他傳遞任何價值觀……”
我說:“不需要價值觀,我們是記者,又不是傳教士。現在的新聞產品,我拍片、你寫稿、他編輯……每一篇稿件都是在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每個人的價值觀都不同,要怎麼傳遞?幹淨利落地告知事實就好了,讀者又不傻,他們自己會做判斷的。”
“你說的是一種生產新聞產品的方式,但那適合財大氣粗的通訊社,不適合我們。我們兩個實習小記者,情報有限,設備簡陋,要做純資訊,咱倆會死得很慘。人家可以開著飛機玩航拍,照片搞得氣勢磅礴,我們呢?不做出特色,我們隻能被海量信息淹沒。”韋銘流露出一絲力不從心的無奈。
“什麼特色?”我問。
“注入人文情懷。 ”韋銘用了一個很高級的學院派詞彙。
我無語,本以為自己說話已經夠晦澀了,誰知他更澀。我隻能掰碎了問:“怎麼注?”
韋銘解釋說:“比如一張‘9·11’的照片,美國人看到罪惡,想要和平;塔利班看到勝利,想要再接再厲搞恐怖主義。顯然第二種情緒不是媒體應該傳遞的,必須要配上文字譴責恐怖主義,喚醒善良,感化邪惡。”
說到“喚醒善良,感化邪惡”時,他表情神聖,我仿佛看到他身後出現了萬丈佛光。我投降了,明明師兄弟一場,他為何總是熱衷於客串師父的角色呢?動不動就念緊箍咒“感化”我。
“我為什麼覺得中指姑娘可以用?”韋銘接著說,不等我回答,他自己就解釋起來,“因為我們太弱小了,寫十月革命紀念日,卻不敢奢望采訪俄共領導人,寫不出宏觀龐大的稿子,還好我也不稀罕寫那種稿子。我隻想堅持人文特色,講一個故事,刻畫一個人物。可是在千篇一律的十月革命報道中,誰能記住誰的?我們隻要有一個眼神被讀者記住,就夠了。她就有這種眼神……”韋銘情意濃濃地看著中指姑娘,我想聖僧被女妖精迷了心智,正準備喚醒他,他突然又換上嚴肅的麵孔,冷冰冰地說:“你的中指姑娘想要表達什麼,想好了嗎?快去寫,解釋是必要的。”
說完他就跑步衝回自己宿舍趕稿去了,我目送他的背影,心想:“這個新聞瘋子,已經走火入魔了。”而他一直用他的心理疾病侵犯我,被同化成瘋子,對於我來說也隻是個時間問題。
我獨自留在房間,與“中指姑娘”無奈對望。小姑娘,你到底有什麼故事?你為什麼要豎中指?我要寫什麼?傳遞什麼價值觀?我走到窗邊,看著滿天狂亂的雪花,臆想一個憤怒女孩的內心世界。
我真的不想表達什麼,我隻想開一個玩笑挑釁公眾。我們供稿的是一本麵向一小撮男性精英人群的時政雜誌,我想知道當他們翻開雜誌,赫然看到一個小姑娘朝他樹立中指,那些心懷天下的時代精英們會是什麼表情?我就想激發他們原始的情緒,而不是用文字將他們引導向同一種情緒。
沒有文字,這張照片即便有撼人的眼神,終究還是被韋銘舍棄了。但令人欣慰的是,在學校的新聞圖片展上,“中指姑娘”大獲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