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五年級的孩子稱同班同學為“小鬼”實在令人啼笑皆非,但實際上倉持真是個小大人,雖然不太引人注目,成績倒是頗為優秀。他教了我很多學校裏學不到的事。譬如我們學校附近經常有很多江湖賣藝的,也是倉持告訴我他們的手法。

那些賣藝的,有的是讓人以十元抽一次簽,拿出諸如一獎無線對講機、二獎照相機等獎品,來吸引孩子。然而,一大群的孩子不管再怎麼抽,就是沒有人中獎,於是走江湖的就會看準時機,自己伸手進箱子裏抽簽,打開一看,竟是中獎的簽,以示裏頭真的有中獎的簽,不是騙人的。

“騙人的啦。”倉持偷偷地在我耳邊說。

“大叔把手伸進箱子之前,就把中獎的簽藏在手指間了。箱子裏哪有放什麼中獎的簽。”

“那得跟大家說才行。”我說。

“不用了啦。”他皺起眉頭。

“別理那群笨蛋。反正他們有的是錢,隨他們去吧。”

我想倉持應該不討厭江湖賣藝的人,因為每當他們出現,他就會在一旁觀看,直到孩子們離去為止,但他自己本身卻絕對不出錢。現在回想起來,那對他而言或許是上了一課,如何騙人錢財的一課。

倉持家是賣豆腐的,身為長男的他照理說將來應該會繼承家業,但他卻說他絕對不幹。

“夏天也就算了,碰水的感覺還蠻舒服的。可是問題就出在冬天了。冬天就算什麼都不做也好像會凍傷,我才不想將手伸進水裏哩。”

他接著補充說道:“而且一塊豆腐才幾十元,這種買賣要做到哪一年啊。做生意最好就是要一口氣大賺一筆。”

“賣大的東西?像是房子或飛機什麼的?”

“那也行啦,不過也有方法可以一口氣大量賣掉小商品。除此之外,還可以賣無形的商品。”

“無形商品?那是什麼?那種東西怎麼能賣?”我笑著說。倉持露出一臉不屑的表情。

“你真是無知,這個世上多的是在做買空賣空的人。”

過一陣子之後,我才知道他是從哪裏獲得這些想法的。當時,我隻覺得這家夥講的話很奇怪。

第一次帶我到電動遊戲場的也是倉持。當時還沒有什麼電玩中心,隻有百貨公司樓頂上的遊樂場的部分場地會架設遊戲機。當然,那個時候還沒有像今天的電視遊樂器這種東西,最常見的就是彈子台和射擊遊戲了。

倉持幾乎沒花過自己的錢。首先,他會帶我到遊戲機前,告訴我那多有趣。當時他說得口沫橫飛,而他的話也有股吸引我的魔力。

等到看準了我有那個意思之後,他便說:“如何?要不要玩一次看看?”

我立即答要,接著掏出錢包。

然而,當我把錢投入機器的時候,他卻說:“先讓我示範給你看吧。”

反正我想要個範本,也就答應了他。於是,就由他展開了第一回合的遊戲。

有些機器隻要得分高就可以再玩一次。像這樣的遊戲,幾乎都是由他先玩,而將硬幣投入機器的則是我。實際上,他的分數都打得很高,所以我不用再投錢就可以玩,但即使他失手沒有打出高分,他也不會說要付錢。他隻是不高興地八氣遷怒在機器上,我也就說不出口要他還錢了。

倉持還常常帶我去撈金魚和彈珠台的店家。我從來沒有在初一、十五之外的日子看過這樣的店,第一次去的時候著實吃了一驚。

倉持在這裏也完全不花錢按,隻不過他也不會打算用我的錢去玩。他隻會在我玩的時候,從一旁觀看,有時也給我一些指示。我問過幾次倉持為什麼不玩,他的回答總是一樣。

“我不用了,玩太多次,已經玩膩了。而且我喜歡這樣看人家玩。”

跟著倉持玩,我的零用錢不斷地減少,但我卻不曾想要跟他斷絕來往,因為隻要跟他在一起,就會接連不斷地遇上新奇有趣的事情。這股新鮮味,對於快要失去在家中立足之地的我而言,成了一種慰藉。

沒和倉持約要去玩的時候,我常常會跑到別舍去。祖母會一邊握我的手或摸我的頭,狀似愉悅地聽我說在學校的事。

但事實上,我討厭祖母。

第一,我討厭祖母身上發出來的臭味,混雜著餿味、灰塵黴味,還有藥膏和樟腦丸的臭味。祖母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洗澡,幫她擦澡也是小富的工作,但我幾乎沒看過小富為祖母擦身體。

再者,祖母皮膚的觸感也令我感到不快。每當她用皺巴巴、幹癟癟的手摸我的時候,我總覺得背脊發涼。老實說,看她的臉也不太好受。眼睛和臉頰凹陷、頭發掉盡、寬闊的額頭突出,看起來就像在屍骨上覆上一層薄皮。

既然這麼討厭,為什麼還要去祖母的房間呢?因為我別有居心。隻要一股勁兒地跟祖母講在學校的事,她一定會這麼說。“啊……對了。不給你零用錢怎麼行。”

祖母在棉被裏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掏出一個布製的錢包,從中取出零錢給我,叫我不能跟爸爸說。

我老實地收下,道了聲謝。臥病在床卻持有金錢,這對小孩子而言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不過這件事我當然沒跟父母提過。我家應該比其他人家還富裕,但我的父母對花錢卻精打細算,隻要我的通途不清,就連一角也拿不到。要是跟他們說祖母給我錢的話,一定會馬上被他們沒收。

不過,母親確實很討厭祖母,我經常聽她在電話裏說祖母的壞話。

“真沒想到那樣的年紀就臥病在床了。真夠煩的。不過啊,幸好因為這樣不用跟她碰麵,照料的事交給女傭去做就好,我反而樂得輕鬆。有本事起來走動走動嘛!要是像之前那樣碎碎念,我可受不了。什麼?嗯,那倒是,要是她早點那個就好了。嗬嗬。”

母親在談話之間不時把聲音壓到最低,時而流露另有它意的笑,讓我感到了她對祖母深不見底的憎惡。我也知道“早點那個就好了”的含義,事後我聽親戚說,母親自從嫁過來之後,就因飽受婆婆的欺淩所苦。

我不太清楚父親怎麼看待自己的母親,因為我幾乎不記得父親提過祖母什麼。然而,夾在老母和好勝的妻子之間,父親想必也有他的難處吧。我知道父親時常趁母親不注意的時候,跑去別舍。那時父親的背影,看來格外地渺小、傴僂。

但是隻要我一想起在櫃子裏聽到小富的喘息聲,就會感到些許的迷惘。父親竟然在家裏金屋藏嬌,還讓*去照料老母的日常起居。直到今日,他的心境終究是一個謎。

總之,我家人的心就像是以睡在別舍的老太婆為軸心,徹底地扭曲了。說不定扭曲的程度已經達到極限。

那個老太婆死在一個冬日的早晨,而發現她的不是別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