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交二更,天色漆黑,乾清宮的寢殿卻依舊燈火通明。今天奏事處送來的折子不多,玄燁早已批完,隻是他還沒想到休息,伸臂直腰打了個舒展後,又拾了本《漢書》來看,沒瞧幾眼,攤手一放,還沒有收手,新來的奉茶宮女正好端了一杯熱茶,擱在桌上。
玄燁端起茶盞,撇撇浮在水麵上的茶葉,抿了兩口又放下,那宮女端走茶盞,他又準備看書,當伸手去摸那本剛被他放下的《漢書》時,餘光瞥見擺在另一頭的一本詞集,他伸長了手,拾起它,封麵上印著“飲水”二字。
玄燁翻了兩頁,本是一番讚賞目光,可再往下翻,雙眉漸漸聚攏,眼裏顯露哀傷。他素來欣賞該詞作人的文采,自己每有興致吟詩,該詞作人總能出口成章、隨聲唱和,很是投機,以至於這些年有他貼身護駕,也不至於太過孤苦。
這《飲水詞》收錄了他曆年創作,康熙十七年由其忘年之交顧貞觀編纂刊成,玄燁亦是慕他文采斐然,每當他有所創作,必然首要閱讀,心情愉悅時,常以金牌、佩刀、字帖作為賞賜,有時還會玩笑一句,以此充為他潤筆的稿酬。
這詞集玄燁早已翻閱數遍,隻是不知今日為何又想看了,許是朝堂上太累,想讓詞中的真情實意打動自己,然而詞中多有淒婉,令人不忍卒讀。
就在他想合上書時,西洋自鳴鍾敲了一下,抬頭一看,原來已到了子時。梁九功還守在殿外,聽到鍾聲,想起太皇太後的叮囑,他硬著頭皮,躡手躡腳走進來提醒萬歲爺就寢。
玄燁正巧有些累了,便也沒繼續看,由著宮人伺候就寢。梁九功退出去時,玄燁又叫住了他:“九功。”
“萬歲爺,奴才在。”梁九功幾步上前,聽候差遣。
“今兒夜裏誰在當值?”
“回萬歲爺,是曹大人當值。”梁九功恭敬回道。
玄燁兀自點點頭,沒有多說半句,擺擺手讓他退下了。
翌日天晴,陽光照得萬物複蘇,人的身上也分外暖和。玄燁下了朝,去太皇太後宮裏請過安出來,信步走在宮牆夾道上,身後隻跟著兩名禦前侍衛,以及寸步不離身的梁九功。
“容若,近日家中可好?”他今早接了明珠的請安折子,明知故問。
“托皇上鴻福,奴才家中一切安好。”納蘭性德低頭回道。
“真的好麼?”玄燁又問。
納蘭一愣,不知皇上話中何意。
玄燁說:“你阿瑪今早上了折子,要朕給你賜婚,說到底,都已經五年了,你也該續弦了。”
納蘭如鯁在喉,隻一味沉默,玄燁讀他的詞,深知他的性情,也明白他至今未曾續弦是對原配夫人情深難忘,若真能如他詞中所寫那樣“一生一代一雙人”,倒也令人折服,隻是他是明珠長子、滿清貴親,應多為家族考慮。
“朕以孝治天下,更願天下子民同樣孝順父母,你與亡妻情深意篤,天下皆知,可你阿瑪養兒至今,又效力朝廷,鞠躬盡瘁,也不想到頭來看著你鰥寡一生。”
“皇上教訓極是,奴才明白了,一切但憑皇上與阿瑪做主!”納蘭終是鄭重其事地舉手一揖,對著玄燁也是恭敬萬分。
玄燁點點頭,繼續往前走,他沒往乾清宮去,改了道,繞去了北花園。入了春,花園裏又開始爭奇鬥豔、光彩奪目。萬春亭前鬆柏蒼鬱,玄燁走到一棵老鬆樹旁,昂首望了望挺拔俊秀的古木,伸手用力折下與指環一樣粗的橫枝,無色透明的油狀液體沿著樹幹慢慢流淌了下來。
納蘭他們不明所以地看著,玄燁道:“你們說這流下來的是什麼?”
梁九功看看曹寅,曹寅不說話,又看向皇上,心想萬歲爺莫不是糊塗了,這鬆樹流出的自然是鬆油,隻是萬歲爺明知故問,不知是否另有深意,不好回答。
“是血淚。”這時,納蘭凝神盯著那些漸漸幹涸的鬆油,一臉平靜地替他們解了這個難題。
“容若當真是懂得風雅之人,隻是這分明是鬆油,何以稱是血淚?你倒是說給朕聽聽。”玄燁故意笑道。
納蘭回:“人之所以流淚,是以身心有傷,疼痛所致,就好比這古鬆,皇上折了它的枝,猶如斷其手臂,留下傷口,有傷自流血、流淚。”
玄燁雙目緊盯著樹幹,不作回答,梁九功恍然大悟,暗稱不愧是名滿京師的納蘭詞人,像自個兒這樣的俗人自是想不到的。
“鬆油會幹涸凝結成鬆脂,就好比傷口愈合,止住了血淚,不再痛了。”玄燁接著他的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