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媽一點都不懂我們姐妹間的這些黑色幽默,以為我們真的打算這麼做,於是跑到鄰居堆裏去哭天搶地,哭暮顏怎麼這麼懂事,連死了還要為家人著想,哭我怎麼這麼不懂事,這麼輕易答應讓妹妹死無全屍……我們在房裏全都聽見了,我們都知道她是故意的,因為暮顏對她的敵意太大了,她千方百計想討好暮顏,可惜,她弄巧成拙了,暮顏氣得直哭,恨自己怎麼會有這麼一個愚蠢的母親!”

“你媽媽……確實讓人無語……”

“我跟暮顏的感情真的很好,我們倆好到忘記了家裏還有另外一個姊妹,完全當夕顏不存在,做什麼事都像連體嬰兒一樣,因為太愛她了,所以我失去她時,整個人完全垮了,一股比悲傷感更悲傷的幻滅感完完全全刻進了我的骨子裏……她的死,讓我完成了第三次情感斷奶,拿起筆後,我便成了葉貞骨。”

“第三次情感斷奶?你是說還有第一次和第二次嗎?”

“是的,我先說我到底是怎麼斷親情的吧,其實,不管我怎麼心寒失望,我對他們還是抱著一層感情的,還對他們抱著希望,渴望他們的愛,我初到外地讀大學,內心有著不可避免的孤單和膽怯,很想哭,很想家,別的新生的父母天天都會打電話來關心,耐心地聽她們在電話裏哭訴抱怨,但我的父母從沒有打過電話來!我想家想得要死的時候,便撥了個電話過去,他們一個勁地催促我快講,打長途電話很貴的,不要有事沒事就往家裏打!我每次打電話之後,心情會變得更差!有一次打完電話後,我坐在夜晚的花壇邊哭了很久,然後狠狠發誓,今生今世再也不主動打電話給他們!我要說到做到!”

“真的做到了?”

“對,我做到了,就這麼斷奶了,後來變成是他們抱怨我怎麼從來不打電話,畢業之後,他們更是發了瘋似的打電話找我,在電話裏哭哭啼啼……我覺得很好笑,他們終於老了,終於不可避免地依賴起子女來了……不過,真可恨!他們想依賴子女的時候說哭就哭,有什麼委屈立刻讓你知道!他們可曾想過,當年子女想依賴他們而他們不讓子女依賴時,子女也想哭啊,但她的哭他們哪裏聽得進去了?!他們的這種脆弱心情子女當年也有過啊,子女敢讓他們知道嗎?子女一哭,換來的隻是一頓臭罵!”

“朝顏……不要哭了……”

“我也隻在你麵前哭,從來沒在他們麵前哭過,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給我機會哭,我想依賴他們的時候,他們不準我哭,他們想依賴我的時候,我不能哭。”

“你為什麼不能哭?”

“因為我太懂事了,即使對他們那麼那麼的失望,稍微長大一點後,便自動地用我的理智去憐他們,去理解他們,去為他們的失敗找理由開脫!”

“開脫?”

“我告訴自己,他們之所以在我們身上投注的感情少,不寶貝我們,那是因為他們從他們父母那兒得到的感情也少,他們也是被當成雜草一樣養大的!我外婆生了九個小孩,四個男的,五個女的,我媽排行老七,家中屬貧下中農成分,你說,她的父母能把多少心放在這個女兒的身上?我媽自私得讓人心寒,你別想從她的身上尋找文學作品中所謂的什麼‘偉大無私的母愛’,我以前很恨她這一點,後來變得可憐她,她畢竟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那麼多的兄弟姐妹,那麼貧乏的物質條件,如果她不多為自己打算一點,她根本就別想活下來!外婆生的九個小孩,餓死了兩個,凍死了一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弱肉強食,這樣的事情,如果是在家裏發生的,叫人怎麼能不憐這樣子長大的生命呢?”

“你爸呢?”

“我爸的日子過得更慘,我媽好歹還可以吃父母的,我爸就孤兒一個,八歲的時候死了爹,十二歲的時候娘親改嫁遠方,同時相依為命的姐姐也嫁了人,他一個人留在農村熬日子,什麼苦活累活都幹過,他長得非常漂亮,頭腦非常聰明,可惜是個地主少爺出身,別人非但不憐惜他好人材,反而找盡了碴教訓他欺負他,他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即使我的聰明與漂亮在別人看來多麼值得寶貝,但他不覺得有何珍貴,從來沒有人寶貝過這樣的他,他自然也不懂得寶貝我!”

“也許,這個世上,有什麼因,便有什麼果。”

“我們雖然抱怨他們不寶貝我們,但在他們看來,他們已經為我們付出很多了,我們姐妹一在他們麵前說別人的父母對自己的子女有多麼多麼好的時候,他們立刻反駁:‘給你們這樣的生活條件還有什麼話說的?想想我們那時候,那才叫可憐!’他們隻要擺出這句話,我們便無話可說了,我們沒辦法要求多一點,哪怕隻是多一點,也是對他們的不公平。”

“能說出這番話,你確實是懂事。”

“那年你給我弄了碗沒放糖的當歸煮蛋,我三口兩口就喝下去了,你很驚訝,說我是你見過的第一個不在吃中藥這上麵趁機撒嬌的女人,當時,你的驚訝讓我覺得很意外,同時讓我覺得很哀傷——我沒有向你撒嬌,並不是我想表現得與別的女孩不同,而是我當時根本就沒有撒嬌這個想法,我從來就沒有因為什麼事而撒過嬌,因為我從出生起就沒有人給過我撒嬌的機會!”

“嗬嗬,你的長相倒是最適合撒嬌的,而且還可以撒很多年!”

“不瞞你說,夕顏對你說我是我爸的掌上明珠我爸很寵我,其實這也是事實,不過,是這幾年的事情了,因為我這幾年學會了對父親撒嬌,而且得到了回應。”

“這是怎麼回事?”

“撒嬌是一種親子互動遊戲,但我們從出生起就沒有撒嬌的機會,所以我們不會撒嬌,連最溫柔親切的夕顏長大後麵對他們時也都冷若冰霜,完全親熱不起來,家裏冷冰冰的,而他們又太需要我們的溫情了,所以一把老骨頭的我隻好親自上陣了,我要用撒嬌來維護他們的尊嚴,讓他們覺得是我在需要他們,而不是他們在需要我,我爸直到現在在我們麵前還想擺出父輩為天的威嚴,隻是他的眼睛出賣了他……不過,我的嬌也撒得破綻百出,我爸訓斥我二十五六了還撒嬌時,我順口回了句‘嗬嗬嗬,難得老李記得我二十五六了’,因為我們早已習慣了大人們對我們的冷漠,早已習慣了無聲地長大,習慣於大人們不記得我們的生日,我從不在生日時吃生日蛋糕,因為沒人記得那天是我的生日!”

“從未在那一天吃過生日蛋糕?”

“從未!就算他們偶爾記得那天是我的生日,也不會買的,我們也不會要求他們買的,因為他們從未在他們生日時吃到過生日蛋糕!”

“你們就這麼淡漠地處理了自己的合理要求?”

“我們就在這樣的淡漠處理中長大,覺得自己沒有理由要求更多時,我便開始沉默,開始認命,開始自己寶貝自己,對外麵做出父母很寶貝我的假象,所以你認為你比我不幸!”

東方荼蘼笑了笑,李朝顏也笑了笑,相視的目光很苦澀。

“現在回家嗎?”

“嗯。”

他們站起身來,為彼此整理衣服。

東方荼蘼突然道:“你不在意自己跟著我會沒有孩子嗎?”

終於必須麵對這個問題了!

李朝顏歪著頭,笑道:“我既想要孩子,又想要你,該怎麼辦?”

東方荼靡看進她的靈魂之窗,深深一笑,“你說該怎麼辦?”

李朝顏倏地眺望夜的某個方位,幽幽道:“你一直都沒有問我兩年前的那一天為什麼我和驛梨一起失蹤了?”

“你說到了該告訴我的時候會告訴我的。”

“那天夜裏,驛梨是將我擄到了你媽媽墳前的!”

“擄?為什麼?”

“他要殺我!”

“他為什麼要殺你?!”

“驛梨的這次歸家,帶給你的是如此大的不幸,也許絕育對這個時代的其他男人來說沒什麼,世上多的是丁克族,尤其是你們演藝界的前衛人士,但他覺得,對你來說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他說,你已經不能生育了,想要孩子的女人絕對不會嫁給你,而你又是個喜歡孩子的很傳統的中國男人,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愛的女人你又絕對不會娶,所以你的結局注定是孤單終生!他要殺我,是怕我將來因無子而傷害到你,與其將來傷害你,不如現在完美地死去!他說,很多事與物不完美,是因為沒有在適當的時候結束,美國總統史上林肯總統最完美,是因為他在適當的時候死去了,有時,死亡是可以成就一個人的,所以他要殺我,他說,就算你將來因為孤單而恨透了天下女人,但至少還有一個女人值得你永恒懷念,那就是我——我愛你,卻被你弟弟殺了,我不是不愛你,而是我已經死了,沒辦法愛了,從而造成了一種假象:我如果在世的話,我會永遠愛你的……”

“驛梨……他到底在想什麼啊!”

“你覺得他的想法沒有道理?”

“……他最終沒有殺你?”

“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放過了我,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流淚了,對著遠處山穀的一盞孤燈流淚了,然後他就割腕了,我被捆得像粽子一樣丟在地上,所以我沒辦法阻止他,而對於我說的任何一個字他都充耳不聞……我躺在他的血泊裏一夜加一天,然後才被偶爾祭墳的人發現……”

“你們兩個中能活下一個……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不知道我活下來對你是不是真的‘幸’,既想要孩子又想要你,我到現在還沒想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我倒有個主意。”

“什麼主意?”

“想不想和精子銀行打交道?”

“精子銀行?”

“我和驛梨也不是東方卉的親骨肉,我們身上沒有她的任何遺傳基因,因為愛蘭皇,她能用全部的生命愛我們,所以,隻要是你的孩子就行了,我愛你,所以,我能愛你的孩子,就像溫玉梨愛百合子,殷夙夙愛沈夙鵑,聞人蕊愛聞人花藥……”

李朝顏怔怔地看著他,突然,眼淚一滴一滴掉了下來。

我愛你,所以,我能愛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