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你跪了嗎?”
“跪了。”
“為什麼?”
“我姑姑從外麵回來了。”
“你姑姑?”
“她看見屋子裏的情景,聽說是怎麼回事後,立刻板著臉道;‘跪什麼跪!每天哭淅了就盼著你們回來,你們一回來就耍威風嗎?你們傷了孩子的心啊!’,就這幾句話,我撲通跪了下去,哭得撕心裂肺,拚命捶著地板發泄我的失望——我恨他們!好恨好恨!”
“那他們有什麼反應?”
“我媽私底下當著我埋怨,說是我姑姑教養壞了我,我原本是個乖巧聽話的孩子,放在她家養幾年,怎麼就變得這麼潑了!”
“你怎麼想?”
“我當然是更看不起這個所謂的‘媽媽’了!真可笑,以為我小,便分不清好歹?!”
“後來呢?”
“他們一直都不知道我的恨,或者說,一直都不在意我恨不恨,我是從他們的腸子裏爬出來的,父母為天,他們哪用得著花心思在意我一個小屁孩的感受?他們從沒想過要及時彌補這道裂痕,仍舊把我丟在漫長的沉默的歲月中,我一個人默默地長大,漸漸對他們沒有了恨,同時,也沒有了愛,我對他們的感情變得很淡很淡,可有可無,可以說,如果他們死了,我不會掉一滴眼淚!我不是在說氣話,因為我並不恨他們,我不會為他們流淚,隻是因為我不愛他們,我流不出真淚。”
“就這麼心灰意冷了?”
“當然不是因為這一件事就心冷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豈不是白眼狼一個?天性這麼涼薄的人,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沒必要做人了!”
“嗬嗬。”
“不過,說到白眼狼,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件事,我爸媽曾請算命先生給我批過命,第一句話便是:骨肉情疏!”
“骨肉情疏?”
“親戚們便和我爸媽開半真半假的玩笑,說我這個女兒將來是白眼狼,靠不住的!”
“嗬嗬,算得這麼準?”
“的確準得不可思議,但是,我不認為我是應了我的宿命,我覺得我的寡情是他們自己造成的,種什麼樹便結什麼果,他們在我身上投注了多少感情,我才能回饋他們多少感情,他們當初不舍得投,我到哪裏去找更多的回饋給他們?我一想起成長過程中的事,便覺得氣憤傷心!我從來就不是我爸的什麼掌上明珠,別人看我這麼風光,以為父母有多麼寶貝我,我是溫室裏嬌嫩的花朵,其實,我是被當成雜草一樣養大的!”
“雜草?”
“完全自生自滅的雜草!”
“可是……”
“我是個愛麵子的人,我自己把自己當成花兒一樣養大,讓別人覺得我很幸福我很高貴,我的父母很寵我疼我愛我,我是天之驕女,我什麼地方都值得別人羨慕,我是高不可攀的公主!可是,我自己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長大的——我是個多麼不值錢的東西!”
“……”
“我的父母真的不懂得怎麼寶貝小孩,我的性格一向很烈,最恨別人欺負我妹妹,小時候經常和周圍鄰居的小孩們吵架打架,明明是比我大的小孩,隻要打輸了,他們一告狀,他們的父母便會像發怒的獅子一樣找上門來,當著我父母的麵踢我踹我罵我,給他們的小孩出氣!我的父母看著我被這些大人們打得哇哇大哭,都沒什麼表示,坐在一邊板凳上冷冷地看著,等那些人心滿意足地走後,如果我還在哭的話,他們會心煩地甩我兩耳光,罵我活該,或者說我丟人現眼!”
“有這種事?!”
“不可思議是吧?就算自己養的狗被別人當麵打了,做主人的臉上都會掛不住吧?何況是自己的小孩呢?他們怎麼就忍心看著我被別人打呢?別人的父母怎麼就那麼受不了自己的小孩被欺負呢?長大一點後,他們對我說,他們最看不起兩家大人為了小孩子的事而撕破臉皮大打出手,好沒意思,小孩子之間打架是經常的,小孩子又不記仇,吵過鬧過之後馬上又和好了,大人們何必鬧得那麼認真弄成生死仇敵?他們以為我會覺得他們這樣的父母很有風度很有教養很與眾不同,可是,我隻想冷笑,隻覺得心寒,隻覺得自己可憐——因為自己沒有別人寶貝!”
“……難怪你對他們那麼失望……”
“失望的事情還多著呢,總的說起來,我爸還不錯,我媽就太讓人心寒了。”
“怎麼了?”
“因為小時候沒照顧得好,所以我的身體不太好,初潮來得很晚,而且痛經的情況非常嚴重,我常常痛得直哭,卻不知道有誰能幫我,這種事情當然隻能求助做母親的人,希望她能向其她什麼人討教經驗,可是,我每次一開口,她立刻叫我閉嘴,說這麼醜的事情還嚷出來,忍一忍就算了,反正一個月也就忍幾天;我聽她的話,忍一忍就算了,結果有一次的月經一共來了二十三天!而且每天的量都特別多,我害怕得幾乎以為自己全身的血是否就這樣流光了!後來我不經意間把這件事同還不滿十歲的暮顏說了,她又驚又氣,立刻拖我去看婦科醫生,並且回家把媽媽狠狠罵了一頓,罵她的愚昧無知枉為人母!我現在想起這件事還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做母親的人為什麼會做得那麼失敗,連不滿十歲的女兒都看不下去了?二是各方麵能力確實很強的我為什麼對自己的身體情況反而那麼遲鈍無知?三是我的小妹妹暮顏真的是個好厲害的人,如果她能夠健健康康長大該多好!”
“你媽媽怎麼……會這樣……”
“你還記得我以前在軍訓中曬傷的事情嗎?”
“記得,我從來沒想過一個人居然會有被曬得皮開肉綻的時候!什麼叫慘不忍睹,我都不敢靠得太近看,從裂縫裏翻出新的肉絲來,我看著都覺得心裏發毛!”
“那些傷口真的很痛,尤其是半夜突然覺得很癢很燙,比痛的滋味難受多了,可是,沒有人能告訴我,怎樣才能不難受,我們家做父母的人沒有儲備一丁點這方麵的知識,也沒有想過去詢問有經驗之人,任憑我半夜痛得直哼哼,哼聲大的話,還嫌我吵了他們睡覺!荼蘼,如果是東方卉的話,你被曬成那樣,她一定會急死的!”
“那是……當然的!”
“我真的是自生自滅的雜草,要想不痛,隻有等軍訓結束,不用再曬太陽了。”
“我真的沒想到你心裏還藏著這些委屈,那時在學校根本看不出來,以為你黑了就是黑了,白了就是白了,我們要不就是笑你黑得這麼快,要不就是羨慕你白得這麼快。”
“所以說,浮生如夢,不過冷暖自知。”
“冷暖……自知……聽起來好淒涼啊……”
“說到半夜痛得哼哼,然後被他們罵的事,我永遠也忘不了暮顏死前的那一夜!”
“怎麼了?”
“她是半夜兩點斷氣的,十二點鍾的時候,她不停地哼,不停地哼,我爸媽有幾次叫她安靜點,她還是哼,他們便大發起床氣,罵暮顏,說你吵得大家都睡不好,明天有誰來服侍你!兩點鍾的時候,她不哼了,大家才滿意地睡去,我忽然覺得不對勁,便叫爸爸開燈看看暮顏的情況,爸爸開燈了,然後告訴我,暮顏已經咽氣了……”
“……”
“她一定是很痛很痛,才不停地哼,哪怕那麼傷了她的自尊,她還是控製不住!她早在三天前,就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再痛再難受,也隻能哼哼!斷氣之前,她究竟有多難受?她就快要死了,他們還為了自己的睡眠而責怪她!天哪!這是怎樣的為人父母?!”
“你別太難過了……畢竟事情已經過去了……”
“不!想起往事我就會恨!恨他們隻會生不會養!他們如果能夠稍微關心我們一點,暮顏就不會死了!”
“啊?”
“暮顏死後,我清理她的遺物,翻開她的生前日記,才知道,她從半年前就開始對他們說自己一到下雨天便腰酸背痛,想去醫院看看,他們說她懶,找借口不做家務事,小小年紀就喊腰酸背痛,羞不羞!我在外麵讀了半年書回來,發現她的情況很不對勁,常常痛得半夜哼哼,我說,那不行,我明天一定帶你去醫院看看,那一天是大年初三,大過年地去醫院,多晦氣啊,尤其我們家是做生意的,我爸媽最忌諱這個,但我不管,我堅持要帶我的妹妹去醫院,結果半路上她便走不動了……”
“就是腎癌嗎?”
“一檢查,便發現到了晚期!按病情分析,隻要早送來三天便還有救,因為就這三天時間,癌細胞便擴散到了大血管上,沒有哪個醫生敢在那個部位動刀!”
“……”
“三天啊,隻要三天,一個人就不用死了,他們到底在幹什麼,事情無法挽救的時候才後悔得哭!暮顏知道自己活不成的時候,當即蹲在飯桌邊哭了,她才十五歲,她很漂亮,她很聰明,她很驕傲,她有很多理想,卻突然間告訴她她快要死了……而且隻要早三天,她便可以不死,而且三天前她便痛得提出要去醫院,但媽媽狠狠地罵了她一頓,說大年三十你提醫院你還懂不懂規矩!”
“……”
“暮顏是含恨死去的!你能想象現實生活中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含著對父母的恨咽下最後一口氣是怎麼一回事嗎?!以至於她死後我媽無論做什麼事都要人陪,生怕她變成厲鬼找上門來!暮顏死了這麼多年,她都沒問過這個女兒究竟埋在哪裏!”
“你媽這麼怕暮顏?”
“暮顏死前的那段時間性子變得非常激烈,完全不讓我媽媽碰她,一靠近她,她便大哭大罵,我媽媽無論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惹得她怒火衝天!她隻依賴我,她隻信任我,完完全全隻聽我一個人的,無論打針還是吃藥還是吃其他東西,隻要聽說是我的建議,她就乖乖地聽從,最後那幾天時,她躺在我懷裏,有氣無力地說,她全身的內髒都爛了,但心髒還是好的,可以拿去賣,至少可以賣三十萬,反正她已經用不著了,與其讓它爛在土裏,不如用它來造福姐姐;我說,好主意,我們不愧是出身奸商世家的人……”
“你們姐妹挺默契的,這個時候還不忘幽默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