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成長的煩惱

夜色中,東方荼蘼慢慢地沿著河走,然後過橋,在河那邊沿著河走。

走了很久很久,停了下來。

黑夜中不知何人在何處歌唱,隱隱約約,縹縹緲緲,“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媽媽的心啊魯冰花……”

在河邊坐了下來,河麵倒映著他的影子。

雙手抱膝,抬頭望天,深藍色的天空中,星星眨眼。

“家鄉的茶園開滿花,媽媽的心肝在天涯,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低下頭,眼淚掉了下來,他伸出手來接住,一滴一滴地接住。

“東方……卉……”

他看著河裏的自己的影子。

對於東方卉,他究竟是一種什麼心情?為什麼如此刻骨銘心?為什麼一想到她就會哭?究竟應該愛她還是應該恨她?

“蘭皇……”

“驛梨……”

“我們究竟是什麼東西……”

為什麼流淚?因為很痛苦嗎?

——我覺得我們類似於“神”,世界觀開闊而堅定,不屑於計較自己的短短百年的俗世煩惱,所以我說,你絕不是一個厭世輕生的人!

——你錯了,如果我不在意那些俗世煩惱,又怎麼會讓這些醜陋的疤痕一次次誕生在我的身上?

——不,我沒有說錯,我敢肯定我沒有說錯。

——哦?

——你不是沒有力量擺脫那些俗世煩惱,而是你暫時不想擺脫它!

——我暫時不想擺脫它?

——是的,那些俗世煩惱能讓你感覺痛苦,而你需要這種痛苦,你在享受這些痛苦!

——我在享受這些痛苦?

——對於痛苦,有些人采取回避,有些人采取享受,驛梨屬於回避型,而你因為職業的選擇,屬於那種享受痛苦的類型,你是個藝術家,國家不幸詩家幸,痛苦對於藝術家而言,是命運之神的垂青,是一種寶貴的財富,是一次難得的生命體驗,可以激發無數的靈感,所以我說,你需要這種痛苦,因為痛苦而風情萬種!

為什麼要這麼說?不懂,他不懂啊……

他怔怔地看著河對岸,對岸亮起了一盞燈,不知是誰提著燈籠在走。

他出神地盯著暗夜裏唯一的那點光,看它在河對岸緩緩地移動。

荼靡,那天,在你媽媽的墳前,驛梨給我講起了他在東方家的生活,講著講著,遠處山穀的一盞燈光,突然讓他悲從中來,注意燈火的人,一定是個寂寞入骨的人,孤燈最易讓人產生幻滅感,那一刻,他肯定是心灰意冷的,心灰意冷的人才有自殺傾向……

彼……岸……燈……

彼岸燈,如此細微的光明與美麗,如果沒有足夠的孤獨與痛苦,有誰能體會到?

那盞燈籠在他的正前方停了下來,有人在那邊大喊:“荼蘼——荼蘼——”

他霍地站起身來!

是她!

是她!

居然是她!

他的手重重捂向心口,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荼蘼——看到了嗎?”

“朝顏——”

“哎——”

“你等著——我過來找你!”

“你要怎麼過來——”

“遊——泳——”

“不要——太危險了——”

“沒關係——”

“天哪,這兩個人!”

看著不遠處的河邊草地上的那一幕,李夕顏捂嘴低呼,“雖然身體是表達****的極致方式,但這兩個人也太亂來了吧?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是母校附近耶!如果他們當年的班主任看到了的話,一定會對以後那些所謂‘品學兼優的優秀學生’疑神疑鬼的!”

白蘋揪緊胸口衣服,無法呼吸似的艱難喘氣。

李夕顏看看她,搖頭歎氣:“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誤盡蒼生啊,星相學上說,愛上水瓶座是最不幸的一件事,在情感問題上,水瓶座是最自私的星座,自私到隻在乎自己的感受,他們倆都不覺得有愧於你的!他們都有著獨立而強大的精神係統,決定一些事情的時候很少顧慮身邊其他人的感受,不管你曾經為他付出過什麼!”

她看著前方那一幕,幽幽地道:“但是,相對的,被水瓶座愛上是最幸福的一件事,水瓶座的情總是最冷也最熱——從不輕易動情,一旦陷進去便萬劫不複!水瓶一生隻會愛一個人,不論一生中是否會遇到更好的,他隻愛一個,他隻愛一次,這是他們在愛情方麵唯一讓人感動的地方,他們兩個都是水瓶,分分合合十二年還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那麼,他們注定是彼此今生的唯一了。”

“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星星要躺著看才是最美的。”

夏夜星空下,河邊草地上,李朝顏發出如此一歎。

沒有得到身邊人的響應,李朝顏捅捅他,“喂,你說話啊。”

東方荼蘼撲哧一笑。

“你笑什麼?”

“我們躺了這麼久,一直沒說話,我還在想,我們之間的第一句話會說些什麼呢?”

李朝顏笑:“如果是你,你會說什麼?”

“我會說——你就不怕被人撞見嗎?”

“撞見了更好,最好很多人來抓奸,轟轟烈烈,拚死拚活,然後我們瀟瀟灑灑地亮出結婚證,讓他們直接跳河去!”

“他們會說我們兩口子敗壞社會風氣,然後順帶著罵中國當代年輕人是多麼多麼荒唐墮落無恥之類的。”

“我會大喊,冤枉啊,我們也想有個地方去啊,可如今的房價這麼貴,我們哪裏買得起房啊,隻能到外麵來了,我還要控告這個社會黑暗呢,還讓不讓人活了!”

“哈哈,虧你想得出!”

“這是社會現實,沒人不會信的,當然,前提是他們不知道你是東方荼蘼!”

“對了,你好像從來沒問過我有多少財產,你不好奇嗎?”

“我隻要知道自己嫁了個有錢人就行了,你的銀子一定少不了,否則你哪有勇氣向我求婚?”

“這是什麼邏輯?”

“你是一隻最驕傲的雄鳥,一定要在自己的窩裏墊滿最柔軟最厚實的羽毛後才去追求一隻配得上這個窩的雌鳥,對不對?”

“你這個比喻——真******絕!俺聽著心裏怪舒服的!”

“那當然!俺是誰啊!俺是未來的語言大師啊!”

“不過,說到這裏,我覺得你真是可怕!”

“怎麼了?”

“你竟然從來沒說你就是葉貞骨!哪怕那本《綠洲》和我的人生驚人地相似,你都不動聲色!你真是可怕,一個秘密隱藏得任何人都不知道!”

“嗬嗬,現在知道什麼叫城府了吧?”

“你是怎麼變成葉貞骨的?”

“成長的環境所逼唄!和你一樣!”

“不會吧?你和我比?我記得,你妹說你是你爸的掌上明珠時,我還嫉妒得想哭呢!你們姐妹倆相處時,不是你在寵她,而是她在寵你!白蘋也寵你,你走到哪裏都是別人的寶貝,怎麼就形成了葉貞骨那種極端的性格了呢?”

“寶貝?你大錯特錯了,我並不是個寶貝。”

“你不是個寶貝?”

“荼靡,你不用為自己的身世自傷自苦,不用嫉妒我,其實認真論起來的話,我的成長環境絕對不如你!”

“哦?”

“你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家庭殘缺,但好歹還有一個朝夕相伴的母親,而我是寄人籬下長大的,有雙親等於沒雙親,簡直與孤兒無異!”

“我好像聽你提過這件事,你說你小時候被寄養在姑姑家,你爸每個月來看你一次,你受不了他走了之後的那股傷心,希望他以後不要再來看你了……”

“很小的時候,我的父母便用殘酷的事實讓我認清一件事:你雖然有父母,但你隻能孤獨地長大!”

“這個怎麼說?”

“我跟你說過,我爸每個月來看我一次,而我媽從來沒來看過我,七歲那年,一天中午我聽說爸爸媽媽都來了,那是一種巨大到讓人快暈了的幸福感,但是,我並沒有當即飛奔著去見他們,反而是躲在小夥伴家裏,任誰叫我我都不肯回去。”

“為什麼?”

“因為我害羞啊,這麼久沒見到雙親,有點像見生人那樣害羞;而且,寄人籬下多年,我早已習慣了將熱感情冷處理,學會沉默,學會城府,我不讓他們知道我有多麼想見他們,不讓大家像憐小動物一樣憐我!”

“你那時才七歲吧,就有這些七拐八拐的心思了?”

“那天,一直到了吃晚飯的時間,我爸黑著一張臉把我提走了,到了姑姑家,我發現屋子裏有很多人,小妹妹坐在媽媽的膝蓋上撒嬌,一屋子的人都在看著我,我爸踹了我一腳,喝道:‘跪下!’,我當場懵了,怎麼回事?!”

“怎麼會這樣?!”

“我爸聲色俱厲地喝道:‘你也太不聽話了吧?’,我的腦袋嗡嗡直響,心想,是不是什麼地方搞錯了?我看著屋子裏的人,一個一個看過去,希望他們說句話,可是,大家都看著我,一句話都沒說,沒有誰說哪個地方搞錯了,好像每個人都覺得我應該跪下,好像要我跪下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於是,我的倔脾氣上來了,我堅決不跪,狠狠地瞪著大家,尤其是媽媽,其實我更是向她求救,希望她說句溫柔的赦免我的話,世上隻有媽媽好,哪怕全世界都容不下我了,但媽媽會保護我的,不是嗎?可是,她看都不看我一眼,似乎我跪下她沒意見,似乎我這個人與她並沒有什麼特殊關係!這就是我期盼了這麼久的媽媽嗎?”

“……”

“軟弱的失望與傷心過後,取而代之的是憤怒與倔強,我堅決不跪!打死我也不跪!我從小就是個性格極強的人,吃軟不吃硬,天底下有能壓碎我骨頭的人,絕沒有能壓彎我骨頭的人!誰也別想讓我覺得畏懼!誰也別想讓我屈服!誰也別想壓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