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 冠玉侯府
一個梳著兩把頭可愛發髻的十歲小女孩兒偷偷在書齋外探頭探腦,紫檀木書案後那高大頎長俊美清傲的青年濃眉抬也不抬,隻深幽鳳眼裏掠過了一絲好笑又有些許頭疼。
隻見那小腦袋又咻地縮了回去,仿佛是心虛,可是不一會兒又悄悄地伸出一點點。那張不管喂養了多少山珍海味、滋補藥物,都無法紅潤起來的小臉隻勉強可稱得上清秀可愛,可那雙恍若閃動著滿天星子的渾圓杏眼卻總是能令人見之心下怦動,不自禁想隨著她嬌憨趣致的眼兒一起笑起來。
計環琅散發皇族貴氣的英俊臉龐一貫地清冷嚴肅,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嘴角淺淺地往上揚了。
“小鬼,又想作什麼怪了?”他淡淡地出聲。
容如花抖了一下,神情訕然地蹭了出來,對著他腆顏討好一笑。“侯、侯爺,您眼力真好呀!”
一聲“侯爺”不知怎地讓他麵色沉了下來,她心一跳,又有躲回門後的衝動了。
“過來。”他臉色不好看地喚。
“欸,欸。”她小臉亮了起來,樂顛顛地蹦到他跟前,再度眉眼彎彎衝著他笑。
計環琅凝視著她縱然努力掩飾,卻還是露出了一絲跋相的腿腳,胸口又悶窒得抽痛了下。
四年前,他雖然救回她一條小命,可終究去得太慢,讓她後背與腿腳落下了一生無法消弭的傷痕。
尤其是膝蓋後的筋脈被尖銳枝椏劃斷,流了太多的血,火速帶下山到城中醫館時已延誤了最好的診治時機,就連後來回京接好筋脈,塗上珍貴至極的“續玉膏”,也隻能令她傷了的右腿恢複行走能力,可這腿,卻是注定永遠跛了。
在病榻上整整躺了半年才養好身子的容如花卻沒有哭,也沒有沮喪憤怒撒潑,甚至怨天尤人,她隻是拉著他的衣袖,認真地對著他道:“美人哥哥,你把小九丟掉吧,小九已經花掉你太多銀子了。”
他鳳眼霎時刺疼發熱得厲害。
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小娃娃靜靜地躺在榻上,這一幕緊緊掐痛了他的心髒,計環琅幾次呼吸不上來,最後臉色難看地低斥了她一句——
“閉嘴!本侯就是銀子多,本侯就是樂意救你養你,本侯問過你要不要了嗎?”
他怒氣衝衝地甩袖而去,然後回頭馬上命人送來滿滿一大盤金黃焦嫩的烤雞腿子。
她越不想成為他的負擔,他越要把她養得白白胖胖的,這才能顯示出他計小侯爺的手段來。
可四年下來,這不爭氣的小鬼身子是好起來了,可偏偏通身上下還是瘦得跟把柴禾似的,簡直丟盡了他冠玉侯府的臉麵。
“笑得這麼諂媚,說,又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了?”
“侯爺——”
他斜飛的濃眉高高一挑。“怎麼都不叫哥哥了?”
容如花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他。“您不是不喜小九喊您美人哥哥嗎?”
而且自從她知道了他顯赫尊貴的身分後,又哪裏敢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親昵歡快地喚他“美人哥哥”?
“把前頭的‘美人’去了。”
“……哥哥。”她小臉明亮了起來,快樂喊道。
他眉心打結,怎麼聽起來越發教人氣悶不痛快?
“連著姓氏喚吧。”他修長手指輕敲了敲紫檀書案。
“雞哥哥!”她從善如流地笑嘻嘻道。
他眼角一抽,話自齒縫硬邦邦迸出,“計!”
“計、哥、哥。”她縮了下脖子,乖乖地刻意咬字清楚道。
計環琅神情還是不大得勁,哼了哼,“叫阿琅哥哥。”
“阿琅哥哥。”她好脾氣地叫道。
“乖。”他沒有察覺自己笑得有些傻。“嗯,說吧,鬼鬼祟祟的所為何事?”
“侯……阿琅哥哥,小九今兒可以跟府醫伯伯上山摘藥草嗎?”她眼兒巴巴地望著他。
“不準!”
“為什麼?”她小臉一垮。
“胡鬧。”計環琅修長指尖彈了她額頭一記,滿意地看著她瞬間疼皺了臉,又不自覺地用掌心替她揉了揉。
“他上山摘藥草是辦正事,你去搗什麼亂?”
“不是搗亂,府醫伯伯說我很有天分的。”
“什麼天分?吃草的天分?”他戲諸。
“……”她一時啞口無言,可愛的腮幫子微鼓。“小九才不是隻有這點誌氣呢,我、我要當一個好厲害的醫女,以後專門幫侯……阿琅哥哥治病!”
他嘴角抽搐了下,這小鬼……
“免了,本侯身子好得很。”
容如花吞了吞口水,這才發現自己好似說錯話了,不禁尷尬地幹笑連連。“嗬嗬,嗬嗬嗬。”
“想學醫就在府裏學,讓藥鋪送各色生藥草來,趙老自會教你辨識。”他一語敲定。
“可是別的藥童都能跟著上山學采藥的。”她還是試圖做最後努力地央求道。
“別的藥童腿腳方便,你呢?”話一出口,他立時後悔了。
容如花頓了頓,沉默了一瞬後又抬頭,笑容還是揚得高高。“阿琅哥哥,我能行的,我不會拖累府醫伯伯,你別小瞧我啦!”
計環琅凝視著她溫馴卻又倔強的小臉,胸口微微撕扯發緊,整個人莫名地煩躁鬱悶起來。
“……讓朱勾和青索隨你去。”他冷聲道,在她歡喜雀躍的刹那又補了一句警告,“不準離他們三步外的距離,否則下次就是呼爹喊娘滿地打滾都休想本侯許你再上山!”
她呆住了,半晌後遲疑地問:“那個……十步行嗎?三步會撞到的吧?”
“……”他鳳眼微眯。
“不然七步?”她弱弱地問。
“……”
“五步?”她聲音越來越小了。
“本侯準你討價還價了嗎?”他漂亮的鳳眼火氣一閃而逝。
“三步好三步妙!”她立馬蹦起來,點頭如搗蒜。“就三步,哈哈,哈哈哈。”
……唉。
相較於內心淚流滿麵的容如花,其實最哀怨的還當屬奉命行事的冠玉侯府排名第三和第四號高手的朱勾、青索兩名暗衛了。
這三步到底是以小九姑子的三步,還是他們倆大男人的三步作準?總感覺侯爺和小九姑子兩人的答案南轅北轍啊!
京郊青翠的飛雁山是環繞京城的群山之一,雖然沒有其他座山那般險峻高聳,卻勝在臨靠著奔流的大河,故而在山嵐水氣滋潤下,生長其中的藥草格外鮮嫩豐富養人。
如人參、靈芝之類的奇珍之藥多半出自高聳入雲天的深山老林,可如雷公根、土肉桂、天鶴草、何首烏、木鱉子等等,卻在飛雁山裏繁衍旺盛。
“除卻藥草顏色,藥草生長地點也對藥性影響亦是極大。”一名形容宛若謫仙的中年美大叔一襲白袍,背負藥簍,蹲下身來對著身旁的小人兒溫和解說道,“如寒地許多藥草性溫主補,熱地許多藥草則是性涼或寒主泄,雖非絕對,然天生萬物相生相克之理,尤以藥性為甚,可敵可友,可攻可守,端在此間。”
“府醫伯伯,這也就像是您說過的,藥分君臣,以君為主以臣為輔的意思嗎?”
容如花小臉滿是殷殷向學求知的神采。
“小九姑子果然聰慧,”趙府醫笑吟吟,打趣道:“看來趙某後繼有人了。”
她一張小臉紅了起來,曝嚅道:“小九知道府醫伯伯隻是不想小九氣餒,這才對小九處處誇讚,我、我會更努力學的,絕不會讓您失望的。”
趙府醫看著這個身形嬌小似有不足之症,卻眉眼嬌憨質樸的小女孩,心下柔軟成一片。
他首次見到她時,她好似一個破碎的布娃娃般鮮血淋漓地癱在侯爺懷裏,俊美少年緊緊抱著她,她的手也緊緊攥著少年的衣袖,昏迷中仍然死死咬著下唇,不讓痛苦的呻吟逸出聲來。
後來“麻沸散”灌不進她喉裏,緊急無奈之下,也隻好就此硬生生地替她將血肉模糊的背腿縫合,那劇痛怕是連習武之人都承受不住,他替她縫合之時,心懸得老高,額際冷汗涔涔,就是怕她一個痛得岔息斷了氣……
可是誰知道就是這樣一個小小娃兒,嘴唇咬出了血來,身子不斷抽搐顫抖,卻努力熬過了漫長的縫筋接骨療程,最後還是在侯爺頻頻安撫之下,才慢慢鬆開牙關,昏厥了過去。
這小娃娃驚人的堅強毅力深深震撼了在場眾人。
昏迷三天三夜後,小娃娃醒來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對眾人說——
“謝謝伯伯哥哥……”
光棍大老爺一個的趙府醫當場噴淚,就要認下她當義女,後來還是被臉色黑如鍋底的美少年侯爺斷然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