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勸阻也沒有用,少年決定去紋身。紋一條龍,比收保護費的爛仔阿鋒胳膊上的那條龍還要大。
少年的審美,並不覺得在好端端的胳膊上刺青是漂亮的。那些青非青藍非藍的花紋,甚至讓少年覺得刺眼、惡心。少年更沒有覺得紋身有什麼酷,少年正是追求酷的年齡,可是他似乎從來不知道酷是什麼概念。少年也不想去像阿鋒那樣當爛仔,他最恨的就是阿鋒這樣的爛仔。每個月廠裏出糧了,爛仔阿鋒就會帶著兩個馬仔來找這些打工仔打工妹們收保護費。錢不多,每人每月十塊錢。
阿鋒的兩個馬仔,胳膊上也都紋了身,一個紋了個忍字,一個紋了把斧頭。
紋忍字的,其實脾氣最火爆,你往外掏錢隻要慢了一點點,他就會掄起拳頭砸人,他從來沒有把胳膊上的忍字放在心頭。忍字心頭一把刀,他大約覺得忍耐就像拿刀在割他的肉一樣難受吧。
紋斧頭的,大約是新來的。從前大家都沒見過他。從前收保護費時,就是阿鋒和忍兩個人。斧頭和少年的年齡差不多,十六七歲吧,身體還很單薄,臉色有些營養不良的蒼白,加之頭發是染成了金黃中雜兩縷白色,更加顯出了他的孱弱。少年往外掏那十塊錢的時候,心裏其實是老大的不願意。不止少年不願意,這工業區裏,就沒有人願意交這個莫名其妙的保護費。不是交了暫住費辦了暫住證的麼,有治安隊的保護,何必還要你們這些爛仔來保護呢。少年有一次這樣對斧頭說了。少年選擇對斧頭說,是因為看斧頭和他的身板差不多,他覺得真要打架,斧頭還不定打得過他呢。再說了,少年知道忍的脾氣,打死他也不敢對忍說這樣的話。果然,斧頭也愣了一下,斧頭大約覺得少年的說法也是有道理的。
阿鋒過來了。阿鋒說,暫住證隻能管白道的,交了保護費,黑道上就沒人敢惹你了。
阿鋒的樣子並不凶,說話有些慢條斯理。但少年聽人說起過,阿鋒打起人來心狠手黑。想想也是,要不忍會聽他的甘願讓阿鋒當老大?
收完了保護費,阿鋒和他的馬仔消逝在了路燈深處。少年和他的工友們開始罵罵咧咧。少年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沒有人來管一管這些爛仔呢?比如去報警。可是少年見其他比他年齡大的工友們,交了錢也隻是罵了兩句,說十塊錢,給他抓藥吃去。少年想,其實他們就三個人,工友們每人吐口口水也能把他們淹死,為什麼沒有反抗呢。少年這樣一想,覺得這三個人肯定是什麼黑幫的,在他們的身後,肯定還有更大的幫會組織。算了,不就是十塊錢嗎,少年這樣想時,也平息了下來。
剛出了糧(這裏把發工資叫出糧,少年來這裏第一個月領工資,工友問他,出糧啦,你出糧沒有啊?他還以為說是衝涼呢,於是說衝了啊。工友問他,出了多少,他說衝涼還論衝多少的嗎?為此鬧了笑話。)這個月加班多一些,每晚基本上都加到十二點過,因此這個月的工資,少年還是很滿意的,扣除生活費水電費暫住費保護費之類,少年還結餘了六百多塊錢。
少年去廠門口的小店裏要了一瓶可樂,要了半斤黃泥花生,他要好好的犒勞一下自己的胃,當然,也是為了看電視。
小店裏有台電視機,很多的工友們都站在這兒看電視。可是如果你花點錢買點吃的東西,你就不用站了,可以坐在這裏,邊吃邊看。但站著看電視的人還是更多一些。少年開始不了解這樣的規矩,看見有空位子,就坐了看電視,老板於是拿來一瓶啤酒放在他的麵前,少年不會喝酒,可是他並沒弄明白老板的意思,他不明白老板為何要送他酒喝。少年說他不會喝酒。老板說,都開了蓋,你喝不喝隨你,但酒錢你是要出的。少年那天出了四塊錢的啤酒錢,算是知道了這個規矩。少年把那瓶啤酒喝完了,這是少年第一次喝酒,他醉醺醺的往廠裏走,走到廠門口,一歪,就倒在電線杆子邊睡著了。少年醒來後發現,他這個月剛發的工資沒了。後來少年就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坐著看電視了。可是這天不一樣,少年身上有六百多塊錢,而且上個月加班很凶,少年一直沒有看電視,他想,隻當被爛仔多收了十塊錢,於是要了可樂和花生,坐下來邊吃邊看電視。
電視裏放的是韓劇,一個叫長今的女孩子的故事。工友們,特別是那些女工友們,在一起時總愛談論長今。少年覺得並不好看,太長了,慢慢騰騰沒完沒了。可是很多的工友們愛看。加班的日子,工友們還在牽掛著長今,會去問那些沒有加班的倉管員或者保安們,昨天又放了一些什麼呀,倉管員或保安們是很樂於同工友們講電視裏放的故事的。不過少年很少去聽,再好的故事,到了他們的嘴裏,總是幹巴巴的。現在,少年的眼睛在電視機的畫麵上遊離了一會,他開始看人,看那些擠在那裏看電視的工友們。少年的眼光在工友們一張張全神貫注的臉上滑行,他於是有了新的發現,少年是個愛思考的少年,他總是在生活中不停地有新的發現。現在他發現,看電視的工友們有一個共同點,都是穿著淺灰色的工衣。而廠裏的工衣是分各種不同的顏色的,穿淺灰工衣的,都是流水線上的普工。穿桔色工衣的,是技術員,辦公室裏的員工都穿白工衣。少年試圖在站著看電視的大軍中發現一個穿白色工衣的,然而他失望了。連穿桔色工衣的人都沒有發現。那麼,他們今晚都幹嗎去了呢?他們都不看電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