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得數十日,天海一線處已隱隱有了幾分顏色。兮若手搭涼棚,遙遙望見,忙拉過正在掌舵的何星飛的手臂,喜道:“星哥,快看那邊,再過得一兩天,我們應該便能上岸了。”
何星飛順著兮若的手指方向,遠遠瞧去,果然大海邊際模模糊糊的好似有些樓宇。待要再細細觀看,卻見遠處海浪之中似乎隱隱站著一人,長發獵獵,隨風而動。
兮若此時也注意到了那邊,見那人手中不知拿著什麼,竟直直地站在風浪中,徐徐而來,十分詭異,暗道這大海之中怎麼會有那麼多怪事。
她一時想到那鬼神之事,心中害怕,攥著何星飛的衣袖道:“星哥,那是什麼東西,是海鬼嗎?”
星飛雖久居海島,水性甚佳,但也從沒見過這般景象,不滯於物而行於怒濤之上,不知如何作答。
一船一人,在海上相向而行,緩緩接近,如此景象,卻是十分壯觀。隻聽得那人高聲歌道:“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歌聲高亢,卷著浪潮,滾滾而來。
何星飛皺眉飛道:“他在唱些什麼?”
兮若望著那人,怔怔地道:“這話卻是出自《論語》,孔夫子說如果主張不通,便乘著木筏飄往海外,他認為子路勇力可嘉,定能追隨他。”
她見那人高歌而來,氣勢磅礴,心中也是好不震撼。
說話間,那人已逐漸清晰起來,隻見他一頭白發,隨風舞動,雙腳原來是踏在一根木筏之上,隻是那木筏既窄且薄,飄於海浪之間,竟似無物。
他手所握是一根竹篙,緩緩劃動,神情灑脫,大有遺世獨立之態。一頓飯的功夫,那老者的竹筏已劃到了大船之側。
何星飛見他約莫五十多歲年紀,須發盡白,衣衫已經濕透,仍向東而去,不由為之心折,道:“老人家,你衣衫盡濕,此時風浪已大,快上船來換些衣物吧!”
那老者停下歌唱,哈哈笑道:“不妨,不妨,換了幹的,終究會濕,卻不如不換。隻是我在海上行了兩日,酒水已盡,能否討些喝喝?”
星飛拱手說道:“區區酒水,何足掛齒,還請前輩登船共飲!”當下對兮若道:“兮若,快去船艙中,把我們船上的酒水,盡數拿來,給前輩喝。”兮若應了一聲,自行去了。
船上無桌,何星飛便拿來三張毯子,三人在甲板上按主賓坐定。兮若給那老者斟上滿滿一杯,那老者也不客氣,便一口飲盡。
隻見那老者放下酒杯,眼中異彩大放,撚著胡須讚道:“好酒,好酒,沒想到老朽在這茫茫東海之上竟能飲到此酒。”
何星飛聽了,暗想這酒在我們島上也屬尋常,難道竟是我不知道它的妙處,便端坐於席,洗耳恭聽。那老者繼續侃侃說道:“天寶三載,我與一位平生好友同遊梁宋,縱馬燕趙,便有幸飲過這酒,此後萬水千山也不曾見過。”
兮若家風甚嚴,從沒有沾過酒,見那老者神色欣喜,心中想到,我在島上時也見過這酒,難道當真這般好喝。
她好奇心起,便自斟了一小杯,輕輕地啜了一口,隻覺得這酒入口極其香醇,忍不住又啜了一口,卻頓時又覺得苦澀無比,伸了伸舌頭罵道:“怎麼這般的苦,有什麼好喝?”
那老者笑道:“姑娘,你年紀尚淺,品不懂此酒滋味,這酒名叫沙華酒,須盡用曼珠沙華釀造,入口初時極甜,後勁卻苦。”
他又飲了一口,道:“世上最妙的莫過於一個‘變’字,子曰:‘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退無恒,非離群也。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故無咎。’世間萬物盡皆變幻,正如那男女之愛,有甜有苦,甜苦相依,有幸福之時,便有苦痛之日。”
星飛聽他說到此處,暗暗看了眼兮若,心想,我與兮若一起,便隻有甜美,不曾有過苦澀。兮若恰巧抬頭,見他看著自己,登時心有靈犀,臉上一紅。
那老者已自飲了七八杯,兩人你情我愛,也不曾看見,他對何星飛道:“此酒千金難易,小兄弟竟然盡數奉與老朽喝,不是暴殄天物嗎。”
何星飛道:“實不相瞞,小可從海外島國而來,陪這位姑娘去往中土,這酒如何珍貴,也並不知曉。前輩懂酒,這酒當然千金難易,我不懂,這酒便是一文不值。何況我所在之處曼珠沙華遍地開放,這酒卻也就稀疏平常了。”
那老者拍手喝道:“好,說得好,倒是老朽矯情了。以此酒正可窺世間萬物,有道是有無相生、難易相成,貴與賤,富與貧,皆在一念之中,你若愛它,便是價值連城,你若不愛,便是賤如糞土,又何必苦苦相爭,所謂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便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