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的執行和責任的承擔始於最高層,即可汗本人。據此,成吉思汗頒布了對任何個人,甚至是最高統治者都有效的至高無上的法規。通過使統治者服從法律的方式,他取得了其他文明尚未實現的某些東西。不同於其他文明——最獨特的是西歐,在那裏,君主被上帝的意誌所支配而又淩駕於法律之上——成吉思汗解釋的“大劄撒”既嚴格適用於統治者,也嚴格適用於任何其他人。然而,他的子孫後代對這一規則的遵守卻沒能超過在他去世之後的大概五十年的時間。

為在總體上管理整個帝國,而且最為明確地是為了記錄法律和管理現今處於他控製之下的廣闊國土,成吉思汗下令采用一種書寫係統。盡管文字早在幾個世紀以前已由穆斯林商人和傳教士引入草原,但本地的人們基本不會,即便是最高度發展的部落,如在塔塔爾、乃蠻及客列亦惕部落中,也沒有人學會它;就目前所知,沒有蒙古人學會過書寫。在1204年征服乃蠻的過程中,成吉思汗發現太陽可汗有一位書記官,書寫太陽可汗的公告,並在公告上蓋上官方的印璽。這個書記官出身於畏兀兒族。畏兀兒人起源於蒙古草原,但在九世紀的時候就已經移居到現在中國西部新疆地區的綠洲之中。畏兀兒語與蒙古語密切相關,並且其字母相對比較容易用來書寫蒙古語。這一書寫係統源自於古敘利亞語字母,這些字母是由在草原部落傳教的基督教僧侶所使用的。書寫係統由字母構成,但它如同中文一樣,垂直縱排下來,書寫在紙上。

為保證法律的有效實施,成吉思汗任命由他母親收養的弟弟失吉忽禿忽擔任最高法官的職務,失吉忽禿忽是成吉思汗征服塔塔爾時發現的小男孩——當時戴著金耳環和環形鼻飾,成吉思汗將他交給母親撫養。成吉思汗讓他負責“懲罰盜賊和糾正詐偽事件”,同時要將他的各種判決寫在“青冊”上,“青冊”的顏色正是“長生天”的神聖顏色。在成吉思汗的行政管理中,書寫和記錄法律之間的密切關聯性,或許解釋了蒙古語nom這個詞用來代表“書”的意思的原因,nom源於希臘語nomos,意為“法律”。在十三世紀的蒙古社會中,法律和書寫的詞完全是一回事的。

為在巨大的國家機構中保持忠誠和凝聚力,成吉思汗改革了古代扣留人質的政治傳統。他要求每個千戶長和萬戶長都要把他們的兒子和兒子們的夥伴送到他那裏,以組成他本人的萬人部隊。倘若他們的親人行為不軌,成吉思汗不是以處死他們來相威脅,而是采用一種更為有效的策略。成吉思汗把那些將要成為人質的人培養成行政官,並且將他們當作儲備人才,以備隨時取代任何無能或不忠的官員。比起親人可能被處死的威脅,這種被取代的潛在威脅很可能更能確保忠誠。因此成吉思汗改變了人質的身份,將他們轉變成政府的有機組成部分,這幾乎使每個家族都與宮廷建立起直接的和私人的聯係。

成吉思汗將這個精英部隊分成日班護衛和夜班護衛。正如名稱所顯示的那樣,他們要永久地保護成吉思汗和他的營地,但他們並不隻擔當護衛的角色。他們管理在宮廷內服役的男男女女,並且還要把放牧不同牲畜的牧人組織起來。他們監視營地的活動,管理國家的所有武器和部隊裝備:旗幟、槍矛和鼓。他們還要管理餐具和負責宰殺牲畜,並要確保肉食和奶製品的適當分配。衛隊要幫助裁決合法的審訊,實施處罰,並且通常還要執法。由於他們控製了躋身於皇室營帳之內的機會,因此,他們也就構成了政府行政管理的基礎。

成吉思汗嫡係部隊的所有成員,其地位都要高於其他九支萬人部隊的成員,因此,嫡係部隊成員可以對非嫡係中的任何人發號施令,並且要求他們無條件地服從。與每個人都具有某種地位的其他軍隊不同,在蒙古軍隊中,整個部隊具有一種地位。成吉思汗嫡係萬人部隊級別最低的人的地位,也要高於其他萬戶中級別最高的人。同樣,在各個萬戶內部,萬戶長嫡係千人部隊的每個成員的地位,也都要高於其他九支千人部隊中的所有人。

成吉思汗依靠被稱為“飛箭信息”的快速乘驛係統,便利了消息的傳達,使指定的接受者可及時接獲命令。軍隊提供騎乘,而當地的民眾則供給驛站。對蒙古人來說,郵驛事業與軍事列於同等重要的位置,而且一部分蒙古人還被允許在郵驛係統裏任職,以代替正式的兵役。取決於各地區的地形,每大約三十二公裏設有一個驛站,每個驛站需要大約二十五戶人家來維護和管理它。盡管驛站向公眾開放使用,但個別驛站中的許多信息,以及任何特定時間裏的驛站總數都要嚴格保密,因此相關的準確信息並不存在。然而,我們仍可以借助十八世紀存留下來的郵驛係統而了解它的大致情況,那時從西部阿爾泰山山脈到東部穿越長城進入中原漢地的入口處,跨越整個蒙古的這個郵驛係統,仍然在運行著,並且需要大約六十四個驛站。

對於較短的距離,成吉思汗則采用了多種古老的通訊方法,例如使用火把、響箭、狼煙、閃光信號或旗幟,因此在演習、狩獵或軍事調遣期間,信息傳送更加迅捷。牧民們很早就創造出一種複雜的軍事信號係統,這種信號在聽力所能達到的範圍之外仍能使用,而在成吉思汗的統治之下,這些信號又進一步發展成為更加精細、迅捷而又有效的通訊係統,用於戰鬥或軍事演習。

和平與繁榮本身給成吉思汗帶來了新的問題。六年的和平,縱容或者可能鼓勵了陰謀詭計和卑鄙的對抗,這些現象威脅到成吉思汗苦心經營的部落統一。他越有權力,在追隨者當中就越會激起紛爭——特別是在他自己的家族內,家族成員覺得自己應該比家族之外的人分享到更多的財產,獲得更大的權力。為成吉思汗宮廷所信任的諫言者,並不包括他自己的親屬。他把母親送到最小的弟弟帖木格那裏生活,帖木格按照草原的傳統被稱為斡赤斤,即“家灶之主”,他負有照顧年邁父母的責任。

雖有忠誠不貳的軍隊,並且沒有哪個家族或舊貴族作為對手,但新問題卻從意想不到的緣由中產生:帖卜·騰格裏——成吉思汗的薩滿巫師。他曾反複地宣稱,“長生天”支持成吉思汗並將使他成為世界的統治者。他解析夢境,並解釋有利於成吉思汗成功的各種各樣的征兆,而且他還把這些夢境和征兆解釋為是對成吉思汗偉大的暗示。成吉思汗不僅充分利用帖卜·騰格裏有助於宮廷的神秘價值,而且還充分利用他的實際價值——任命他負責監督管理訶額侖和帖木格·斡赤斤的財產。帖卜·騰格裏利用自己的獨特地位,使自己和六個兄弟獲得好處,形成一個勢力強大的派係,而且由於他具有神的權力,在新建立的蒙古部落聯盟中,其權力地位僅次於成吉思汗本人。

曾經有一次,帖卜·騰格裏七兄弟聯合起來反對成吉思汗的弟弟哈撒兒,而且還毆打他。後來,哈撒兒跑到成吉思汗的營帳,跪下來請求兄長給他做主。成吉思汗從不完全相信自己的家族,他嚴厲叱責自己的弟弟並且嘲笑地問道,你曾被譽為部落中最強壯的人,現在怎麼會被這些人打呢?根據《秘史》記載,跪在兄長前麵,哈撒兒羞愧難當,暗自垂淚。哈撒兒帶著憤怒、恐懼和羞辱走出營帳,三天沒和成吉思汗說話。

顯然,這次對哈撒兒的小小勝利給帖卜·騰格裏壯了膽,其後不久,他就向成吉思汗告發說,自己曾夢見成吉思汗將統治這個國家,但在另一個夢裏卻夢到哈撒兒將統治這個國家。他力勸成吉思汗迅速有力地打擊哈撒兒,以防止任何對其統治產生的威脅。成吉思汗立即下令捉拿哈撒兒,並且剝奪了他的幾個隨身侍從。

成吉思汗的母親與她最小的兒子居住在離他的宮帳大約一天路程之外的地方,但她很快就得知這一消息。她早就對帖卜·騰格裏作為她財產的一個管理者的權力感到不滿,而今又聽到帖卜·騰格裏在她的兒子中間挑起衝突,她更是憤怒不已。盡管時間很晚了,但訶額侖還是用白駝駕著她的黑色車,連夜起行,在日出的時候趕到了兒子的皇家營地。

根據《秘史》記載,當母親突然衝進營帳的時候,成吉思汗驚恐地愣住了。她為哈撒兒鬆綁,並為他整理好衣冠和腰帶。訶額侖對長子的行為感到極度的憤怒,她盤腿而坐,扯開上衣,露出已經幹癟起褶、曾經喂養過五個孩子的雙乳,據《秘史》記述,就在那時,她手托雙乳,將其置於膝上。

“你看見了麼?”她雙手托住幹癟的雙乳,憤怒地質問成吉思汗,“這是你曾經吮吸過的胸脯!”隨即對兒子展開了長篇激烈的質問。訶額侖使用曾經在鐵木真殺死自己的異母兄長別克帖兒時所用的大致相同的言辭,指責他的行為就如同畜生一樣,自噬臍帶,並且咬著自己的胞衣。為平息母親的怒氣和安撫她,成吉思汗答應恢複哈撒兒的自由,並且讓他重新掌管自己的部分部眾。

訶額侖時年已近六十,在與兒子爭論之後不久便去世了。按傳統,她的財產應該由小兒子——帖木格·斡赤斤繼承;並讓他控製一萬人的部眾,而這一數目是多於任何其他家族成員所控製的數目的。可能是得到成吉思汗的默許,薩滿巫師帖卜·騰格裏和他的六個兄弟將帖木格·斡赤斤晾到一邊,一起搶走了訶額侖的財產和部眾。當帖木格試圖奪回自己部眾的時候,帖卜·騰格裏及其兄弟就讓他在帖卜·騰格裏背後下跪,認罪求饒,公然地羞辱成吉思汗最小的弟弟。

盡管親人多次大聲疾呼,但成吉思汗依舊與帖卜·騰格裏、而非與自己的家族結成聯盟。在家族成員之中,成吉思汗似乎隻願聽從他的妻子孛兒帖。她比丈夫更清楚地明白七個勢力強大的兄弟所形成的威脅,他們堅定地團結在一起,而今在蒙古部落聯盟之內又有自己的部眾。在得知最近發生的幼弟被羞辱的事件之後,孛兒帖憤怒地向成吉思汗解釋說,要是聽任帖卜·騰格裏坐大,自己的兒子將會遭殃。正如她當初在鐵木真與劄木合兩人合營之時力勸丈夫與其盟友絕交一樣,那時鐵木真與劄木合已經合並了他們的部眾,而今她又要求成吉思汗與帖卜·騰格裏以及他的家族絕交。她質問自己的丈夫,可汗活著的時候帖卜·騰格裏就可對大汗的弟弟做這樣的事情,如果可汗死了之後,帖卜·騰格裏又將如何處置他的兒子和寡妻呢?

不久,帖卜·騰格裏和他的六個兄弟以及他們的父親蒙力克,一起來到宮帳,而帖木格·斡赤斤則與成吉思汗一起正在營帳內等著他們。帖卜·騰格裏剛一落座,帖木格就朝他走去,揪住了他的衣領。成吉思汗偽稱兩人隻不過是要摔跤,並命令他們倆到營帳外進行比賽。可是,帖木格並不想與帖卜·騰格裏進行摔跤比賽;他正要試圖伺機懲罰帖卜·騰格裏。帖木格剛步出帳門,便一把就將帖卜·騰格裏揪住,三個守候在外的力士也立即迎上前一起揪住他,並猛地折斷了他的脊骨。成吉思汗下令在垂死者的上方立起一個小帳篷,隨後所有的人便起營離開了那個地方。

帖卜·騰格裏是成吉思汗在草原上的最後一個對手。成吉思汗曾摧毀過自己所不能控製的一切。他壓製自己親人的權力,消滅貴族氏族和所有敵對的可汗,廢除舊部落,重新分配民眾,並且還最終消滅了草原上最強大的薩滿巫師。

隨後,成吉思汗新任命了一位薩滿巫師來取代帖卜·騰格裏,他是一位年長的老人,沒有野心而且更易於駕馭。成吉思汗的追隨者們也接受了教訓。他們將成吉思汗的勝利解釋成是有預兆的,那就是成吉思汗不僅僅具有軍事權力,而且他所具有的神的權力,也要遠遠大於最強大的薩滿巫師。在許多追隨者看來,成吉思汗證明了自己是一位勢強力大的薩滿巫師,也展現了一種時至今日很多蒙古人仍然保持著的某種信念。

隨著所有遊牧部落的統一,成吉思汗完全可以高枕無憂地安坐於統治者的寶座之上,誰也無法預料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數十年來,他都糾纏在與劄木合和汪罕的一係列事件之中,如果沒有他們,巨大的部落似乎就失去了目標或方向。如果沒有敵人,他們就失去了結合在一起的理由。成吉思汗需要尋找新的敵人,但他卻發現並沒有值得吸納的部落。由於沒有其他潛在的目標,1207年,為確保降服森林中的部落和馴鹿的牧民,他派遣二十八歲的長子術赤,帶領他的萬戶,出征被蒙古人稱為失比兒(Sibir)的那個地區,Sibir就是西伯利亞現代名稱的由來。術赤大獲而歸,帶回數千的蒙古軍隊新成員,以及跟成吉思汗達成許多聯姻的部落首領,這一聯姻中包括了術赤的一個女兒。除部眾之外,術赤還帶回許多貴重的禮物,包括珍貴的毛皮如黑貂皮、獵鳥及其他森林產品。

北方的擴張除了提供獸禽毛皮以外,並無多大吸引力。激起成吉思汗最大注意力的其實是南方,它有種類繁多的產品——金屬製品、紡織品和新奇的物品。成吉思汗得到的第一件輸入品是來自畏兀兒人的。畏兀兒人耕種於大塔克拉瑪幹沙漠的綠洲之中,附近地區位於現在中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之內。成吉思汗接受了他們的歸順,而且隻是通過結盟的方式,試圖將他們吸收進他的家族中來。他把一個女兒許配給畏兀兒人的可汗,使其成為自己的女婿。

成吉思汗在將親屬關係擴大到西伯利亞部落和畏兀兒人的過程中,不隻是在他的家族和上述部落內占統治地位的家族之間建立起聯盟,他是將整個部落和國家當作家族成員一樣,納入到他的帝國內,因為,在部落的政治傳統中,與可汗結成親屬關係,就等同於承認其家族與整個國家是一體的。這樣,親屬關係的事務就擴大為一種公民的權利和義務。在接下來的歲月裏,成吉思汗繼續利用並擴大這種草原部落的政治傳統,這種政治傳統不是依靠共同的宗教(就像在基督徒或穆斯林之中)或共同的血緣(在傳統的草原文化中)來建立起普遍的公民權,它隻是建立在忠誠、信任和效忠的基礎之上。最終,蒙古帝國內所有的非蒙古王國都被稱為哈裏(Khari),哈裏來自於“黑”(black)這個詞,並且暗含有姻親的意思。因此,最受蒙古人歡迎的國家,如畏兀兒人或朝鮮人,以及一些個別的突厥部落,都將以作為蒙古人的姻親而榮,反之,“黑骨頭”之外的異族聯姻是不被允許的。

畏兀兒可汗前來蒙古宮廷提親的時間大約是在1209年,他帶著一支駱駝商隊,載滿了豐厚的禮品來到蒙古汗廷。這些禮品包括有金、銀和許多形狀、大小及顏色各異的珠寶。因為沒有織造工藝,蒙古人隻能使用皮革、毛皮和毛氈壓製而成的毛織品,因此最重要的禮品——機織織物——對他們來說是難以置信的,這些織物包括絲綢、織錦及綢緞等等。畏兀兒人的到訪,突顯出農業文明的富足與草原部落的窮困之間的巨大差異。成吉思汗統率著一支偉大的軍隊,但管理著的大部分卻是窮困部眾,然而就在戈壁的南方,沿襲著一條絲綢之路,一條時斷時續而又令人印象深刻的巨大物流線。他在等待機會以調整這一貨物流通的不均衡,也在尋找機會來檢驗他的軍隊,以對抗其他軍隊,但這一努力意味著要冒巨大的危險。成吉思汗渴望冒這個險,而且機會很快就出現了,這仿佛是在回應他的祈禱。

然而並沒有人注意到這位驟然崛起的統治者,以及他新近所宣布建立的蒙古國家。那個時候,在亞洲高原的內陸草原之外,很少有人注意某位野蠻首領的殺戮或一位新來者的加冕,他們也並未將某個野蠻部落的毀滅和其對手的崛起聯係起來加以思考。小部落的戰爭是為爭奪馬匹、女人和幾卷布匹而已,他們缺乏真正文明中更加重大的爭鬥所具有的那種顯而易見的重要意義。然而,這一切正在起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