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爭鬥了二十多年的兩個人,他們之間的最後會麵構成了《秘史》中情感的最高點。鐵木真並沒有伺機向劄木合報仇,而是對他擺出了威脅的姿態,提議兩人再次結盟:“讓我們做同伴。如今我們再次相合,我們應該彼此記起我們所忘記的事情。睡著時共喚醒。即便你要離我而去,你依然是我有福有吉的安答。想必在那些殺伐的日子裏,你的胸口定為我而痛。想必在那些廝殺的日子裏,你的心緒也為我而痛。”

劄木合似乎為這一懇求和往昔年少同伴的感情所感動,鐵木真曾是劄木合的下級同伴,而今卻統治了他曾經所擁有的一切,甚至更多。他好像一度陷入了鐵木真對他們青年時代手足情誼感傷的懷舊之情之中。劄木合回答說:“我們同食難以下咽的食物,我們共言不可忘卻的言語”,並且“共被而眠”。劄木合接著將他們的分離歸咎於是受到另一位未指名的人的影響:“我們遭人挑撥。我們為人所唆使。”

《秘史》提供了劄木合所作的一份冗長的懺悔,然而,該記錄的誇張言辭和詳情敘述,都使我們對其準確性產生懷疑。“現在,世界是你的,”原文引用劄木合的話說,“我做你的同伴對你有什麼用呢?相反,我的安答呀,我會使你寢食難安。我將會是你衣領上的虱子,你門板上的刺。”

劄木合反省了他們的青年時代,幾乎就像是一位現代律師基於心理問題和情感缺陷為理由來為被辯護者懇求寬恕,他尋找理由解釋自己為什麼會被鐵木真所吸引,而且又為什麼會背叛他。劄木合簡潔地解釋說,他從小既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或值得信任的同伴,而且還娶了個潑婦為妻。但劄木合最終並沒有請求寬恕,而是隻求一死,他隻有一個請求——要求他們以高貴的方式來處死他,不要使他的血流到地麵上,或暴露在太陽和天空之下。

盡管劄木合活著的時候辜負了鐵木真,但他死時卻要作鐵木真的好朋友。他誓言,倘若鐵木真把他的屍骨置於高處安葬,他將護佑鐵木真和他的所有後代:“殺了我,把我的屍骨埋在高地上。我將永遠保護你的子孫,成為他們的護佑者。”傳說鐵木真用金帶來厚葬劄木合,那條金帶是他們誓言結成“安答”的時候,由鐵木真送給劄木合的。

劄木合曾是鐵木真的第一個對手,而今作為反對他的最後一個蒙古貴族,被鐵木真處死了。在尋求對蒙古部族控製的漫長征程上,鐵木真擊敗了草原上的每一個部落,而且通過消滅他們的男性成員,並且娶他們的婦女為妻的方式,除掉了所有貴族氏族的威脅。他對地位高於他的任何人的權威都感到惱怒。他殺死別克帖兒得以支配整個家族。他消滅篾兒乞惕人,因為他們奪走他的妻子。他消滅曾害死他父親、並且蔑視蒙古人如草原鼠般的塔塔爾人。他打倒了蒙古人的貴族,並且逐個消滅了像泰亦赤兀惕和主兒勤這樣的最高等蒙古部族。當他自身的盟友和長輩拒絕與他聯姻時,他就消滅了汪罕及其部落。當乃蠻王後將蒙古人視如自己的下級一樣加以藐視的時候,他就攻擊乃蠻部落,殺了她的丈夫,而且還把她賜給他的部下做老婆。最後,他殺死了生命中最熱愛的人之一——劄木合,因而,他也就消滅了貴族氏族劄隻剌惕部。

鐵木真現在作為遼闊土地上無可爭辯的統治者,控製了從南部戈壁到北極凍土地帶、從東部中國的東北森林地帶到西部阿爾泰山山脈的所有一切。他的帝國領土是草原,其中所擁有的動物要遠遠多於人類。戰場上的勝利並不能單獨地賦予統治的合法性,隻有忽裏台大會上得到境內所有代表的公開承認時,它才具有合法性。如果有部族不派人參加忽裏台大會,那他們就是不接受被稱為可汗的人的統治。可汗就不能聲稱統治了他們,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們也不能要求得到可汗的保護。

在召開忽裏台會議、舉行就職典禮之前,鐵木真考慮在來年要恢複和平,修複各種關係。1206年,虎兒年,鐵木真返回聖山不兒罕·合勒敦附近的斡難河上遊源頭處,召集忽裏台會議,這或許是草原曆史上曾經召開過的最大和最重要的會議。附近放牧的好幾萬頭牲畜,為盛宴提供牛奶和肉食。數列營帳從鐵木真營地的四周向外延伸出好幾公裏遠,營帳中央豎立起馬鬃旗——“蘇勒德”,這麵精神之旗把鐵木真引領到這一重大事件上來。數天隆重而又莊嚴的大典禮與數天的慶典、運動比賽及吹拉彈唱,輪流登場。白天由包括帖卜·騰格裏在內的宮廷薩滿巫師敲鼓吟唱,而傍晚則由樂師來擔當這一角色。夜空中充斥著令人迷惑的嗡嗡聲,這是一種獨特的由蒙古人的喉嚨所發出的歌聲,或謂泛音歌聲,這種聲音由男人的腹腔發出,可以同時帶出兩種和聲。就如每次重大的政治活動一樣,年輕人都要進行摔跤、賽馬及射箭比賽,蒙古的這種傳統遊戲被稱為“那達慕”(naadam)。

鐵木真控製的廣闊領土幾乎與歐洲大陸的大小相當,但在他的統治下,僅有大約一百萬來自不同遊牧部落的人口,和大概一千五百萬到兩千萬頭的牲畜。他不僅作為塔塔爾人、客列亦惕人和乃蠻人的可汗統治著他們,他還是所有“氈牆之民”的統治者,他從源於自己部落的名稱中為這個新帝國選擇了一個全新的名號。他稱之為“大蒙古兀魯思”,即“大蒙古國”。鐵木真統一了所有草原部族之後,在所有的世係、氏族和部落中廢除了世襲貴族的權利。所有官職都屬於國家,而不屬於個人或家族,並且他的部眾要按新統治者的意誌來進行分配。對鐵木真本人來說,他不接受如“古兒汗”或“太陽汗”這樣的古老部落頭銜,而是選擇了自己部眾可能已經稱呼過他的頭銜——Chinggis Khan,這個後來在西方世界聞名的名字,通過波斯語拚寫成Genghis Khan[ 即現在所約定俗成的寫法:成吉思汗。——譯者注。

]。蒙古語chin的意思是強壯、堅硬、不可動搖及無畏,它還接近於蒙古語中的“狼”這個詞,即chino,這是他們所宣稱的始祖。這一頭銜對新可汗來說,顯得樸素而又恰當。

與大多數成功的統治者一樣,成吉思汗知道隆重的儀式和盛大的場麵所具有的潛在政治意義。但不同的是,大多數統治者把舉行就職典禮的地方限製在諸如宮殿或廟宇之類的建築物之中,而成吉思汗的就職典禮是在開闊空曠的大草原上舉行的,那裏可容納無數的部眾。

蒙古人的公開典禮,給詳細敘述他們的來訪者和編年史家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保存至今的、較有價值的最完整的記述,來自於十七世紀的法國傳記作家克魯瓦,他使用了現今已佚的那個時代的波斯語和突厥語文獻。根據克魯瓦的記述,成吉思汗的部下“把他置於一塊鋪在地麵上的黑氈毯上;有人受命發布‘人民的心聲’,向他大聲宣布‘人民的意誌’。”說話者訓誡成吉思汗:“授予他的所有權威都是來自於上天,如果他能充分公正地管理民眾,上帝將保佑他的藍圖得以成功;若非如此,如果他濫用權力,就將一敗塗地。”

這一典禮將部眾對他的支持明確地顯示了出來,他們將成吉思汗高舉到過頭頂的氈毯之上,並將他送上王位寶座,這一行為公開地表明了他們的臣服。然後,他們“在新皇帝麵前九次下跪叩頭,顯示他們遵守自己對成吉思汗所許下的誓言”。正如每一氏族的出席就表明他們支持成吉思汗一樣,每個薩滿巫師的到場,則表明他的靈魂與夢想指示他要支持成吉思汗。作為一種無組織的宗教信仰,薩滿巫師給這一重大事件賦予了神的祝福,使得這次典禮不隻是一個特殊的政治事件而已。由於巫師們的存在,這一事件成為鐵木真承受“長生天”之命的一種宗教宣告。

薩滿巫師敲著鼓,頌揚大自然之魂,並將馬奶灑向空中和地麵。群集的民眾排著整齊的隊列站著,手心向上,朝“長生天”做祈禱。他們以古老的蒙古習語“呼累、呼累、呼累”來結束祈禱,並把祈禱送向天空,就如基督徒用“阿門”來結束所有的祈禱一樣。這種宗教行為使他們中的每個人都成為選舉的一員,而且不僅在他們自己與他們的領導人之間,還在他們的精神世界中,打上了一種宗教聖約的烙印。

大多數領導人,不管是國王還是總統,都是從有關國家的某種內部製度中崛起的。他們的成就通常包括對那些製度和庇護他們的國家所作的改變或複興。然而,成吉思汗是在全新的基礎上,開始有意識地創建國家並建立所有必要的製度的,這一全新的基礎,部分是他借自以前的部落,而部分是由他自己所創造。對於這樣一個民族國家的生存而言,對於以軍隊起家取得政權的成吉思汗來說,他必須建立起強大的製度;他必須要讓國家變得更加強大,而且更加中央集權化。在成吉思汗的領導下,牧牛者、牧羊人及放牧駱駝的人都被提升為將軍,馳騁在由成千上萬勇士所組成的軍隊的最前方。每位年齡在十七歲到七十歲之間的健康男性,都是軍隊的活躍成員。正如他在第一次被推舉為部落可汗時所做的那樣,他任命最忠誠的部下為千戶首領,而他那資格最老的追隨者,例如博爾術,則負責掌管萬戶。基於部下的功績和他們在戰場上或戰場下所顯示出的對他的忠誠,成吉思汗獎賞了那些來自黑骨頭世係的人,並給予他們最高的地位。相較於他授予忠誠的朋友以萬戶而言,成吉思汗分配給他自己家族成員所控製的軍隊人數則比較少——他的母親、最小的弟弟及兩個小兒子窩闊台和拖雷,每人隻分配到五千人。即便他的長子、次子也並沒有得到足額的萬戶,術赤隻有九千,而察合台則隻有八千。成吉思汗任命自己最信任的朋友監視幾個家族成員的行政管理,尤其是對他的母親訶額侖、幼弟帖木格以及兒子察合台。他通過聲明察合台是“一個頑固而又心胸狹窄之人”的方式,來解釋說這樣的監視是必需的。他提醒諫言者們要“經常對他提出忠告”。

為了在這個巨大的,正逐漸成為一個國家、但又多民族的部落集合體內維護和平,成吉思汗迅速地頒布了新的法令,抑製部落世仇和戰爭的傳統因素。成吉思汗頒布的“大劄撒”[ 即“大法令”。——譯者注。

],不同於曆史上其他立法者的法令。他並沒有將法律建立在上帝啟示的基礎之上,也沒有將法律建立在任何源自古代定居文明法典的基礎之上。他從遊牧部落維持了數個世紀的習慣和傳統來強化“大劄撒”;然而,當老慣例妨礙了新社會的機能時,他就會迅速地廢除它們。隻要不與“大劄撒”——對所有人發揮作用的最高法和普遍法——產生衝突,他還允許一些部族在他們自己的地域內實行傳統的法律。

然而,“大劄撒”並不代表單一的法律彙編,甚至也說不上是一部正在形成中的主要法律著作,成吉思汗要在其人生的最後二十年中來繼續完善它。成吉思汗的法律並未深入探究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麵;相反,他是用這一法律來管製最棘手的方麵。隻要有男人劫奪女人的事情發生,草原上就會有世仇。據說成吉思汗的首部新法律是禁止劫奪婦女的,這幾乎無疑是對妻子孛兒帖曾遭劫奪而作出的一種反應。由此種劫奪而引發衝突的持久性潛在力,仍然困擾著成吉思汗。在他的家族內,長子的親生父親究竟是他,還是孛兒帖的劫奪者呢?這種不確定性在困擾著他,而且這種不確定性還在成吉思汗漸漸老去的時候,越來越多地引發了更加嚴重的問題。

在用法律來結束劫奪女人的同時,他也禁止誘拐和奴役任何蒙古人。從自己被泰亦赤兀惕人所俘獲和奴役的經曆中,他嚐過被誘拐和被當作奴隸而強迫勞動所帶來的個人身體的痛苦,而且他也認識到,整個社會結構的慣例是多麼的有害,草原部落中引發的仇恨和暴力是多麼的強烈。

成吉思汗試圖在整個社會中祛除內部紛爭的所有根源。基於自身的體驗,即對圍繞孩子身份合法性問題而產生的分裂,他宣布所有的孩子,無論是由妻生還是由妾生,都具有合法身份。由於對妻子價值(似乎她們是隻駱駝一樣)的爭論,會在他的部眾中間激起不斷的糾紛,他禁止將婦女的販賣帶入到婚姻之中。基於同樣的理由,他宣布通奸行為是不合法的,蒙古人對這一行為的界定有其獨特性。通奸行為並不包括婦女與她丈夫近親之間的性關係,也不包括丈夫與女仆或與家族內其他人的妻子發生關係的行為。與成吉思汗的法律聲明相一致的是,氈帳內的事情應在氈帳內解決,而草原上的事情則應在草原上解決,通奸行為適用於不同家族已婚人之間的性關係。隻要它不會在家族間引起公眾的衝突,就並不會被視為犯罪。

偷竊牲畜的行為通常總被認為是違法的,但這一行為在草原的搶劫文化中是很普遍的事情,而且它也被視為是仇恨與不和的根源。大概是記得八頭牲畜被盜而給他的家族造成的巨大傷害,成吉思汗對偷盜牲口的行為處以死刑。此外,他要求任何人發現丟失的牲口,都要將其物歸原主。為此,他設立了大規模的失物招領製度,並且隨著帝國的擴展而對它不斷加以完善。任何人要是撿到丟失的貨物、金錢或牲口而不把它們交給有關的上級管理者的話,就會被當作是盜賊,將按偷竊行為論處。

除對丟失的牲口發生爭議外,草原部眾也經常對野生動物的狩獵權發生爭議。成吉思汗禁止在三月到十月間——動物的繁殖期——打獵,並將這一想法付諸法律條文。成吉思汗不僅在夏季保護動物,而且還給它們提供安全的過冬環境,獵人們不得不對他們獵殺所需食物的行為加以節製,有的甚至不再打獵。法律具體規定了打獵的數量,也詳細說明了濫殺的行為,以便不會出現浪費現象。

除認識到性、財產及食物的重要性外,成吉思汗也認識到相互競爭的宗教所具有的潛在破壞力。事實上,從佛教到基督教,或從摩尼教到伊斯蘭教,每一種宗教都在草原上擁有自己的信徒,並且幾乎所有的宗教都聲稱自己不僅是真實的,而且也是唯一的。在他的這部(或許是世界上第一部針對宗教的)法律中,成吉思汗宣稱,人人都有完全的宗教信仰自由。盡管他仍然信仰家鄉的神靈,但他並不允許將那些神靈用於國家的祭祀。

為支持各種宗教,成吉思汗對宗教首領及其財產實行免稅,並且免除各種各樣的公共服務。為支持各相關職業,他後來還擴大免稅範圍,對提供公共服務所必需的專業人員給予同樣的免稅待遇,這些專業人員包括殯儀事務承辦人、醫生、律師、教師及學者。

成吉思汗還製定了許多特定的法律條文,以防止對可汗之位的爭奪。按照法律,可汗無一例外地必須得到忽裏台大會的推舉。任何家族成員未經推舉而攫取汗位,都要處以死刑。為防止競爭的候選人互相殘殺,他規定隻有通過全體家族成員都參加的忽裏台大會,而不是通過任何個別的成員,才可對家族成員判處死刑。這樣做,他是在宣布自己最初奪權的手段——殺害自己的異母兄長——是不合法的。

成吉思汗所彙編的蒙古法律,規定了人們的責任和罪行。單獨的個人若處在家族之外或不屬於大群體,他就不能合法地存在;因此,家族對保證其成員的正確行為負有責任。一人犯罪會導致眾人受罰。同樣,一個部落或一個小分隊的士兵對彼此的行為也負有同樣的責任,因此整個國家,不管軍政或民政,都要對維護和執行法律負責。作為一個遵紀守法的蒙古人,他必須被納入到正常的社會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