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到歐洲,文明世界的統治者和宗教領袖都依憑這些駭人聽聞的手段,通過恐怖來統治自己的民眾,通過驚駭來打擊敵人的信心。當拜占庭教皇巴塞爾在1014年擊敗保加利亞人的時候,他弄瞎了一萬五千名保加利亞戰俘的眼睛。他在每一百人中,隻給一個人留下一隻眼睛,以便這個人能引導其他九十九個人回家,由此而散布恐怖。當東侵的十字軍在1098年占領安提俄克、1099年奪取耶路撒冷的時候,他們不問男女老幼,大肆屠殺猶太人和穆斯林,其原因僅僅是因為他們的宗教信仰。
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弗雷德裏克·巴巴羅薩,作為德國曆史上最偉大的文化英雄之一,他是西方使用恐怖手段的最好代表。當他在1160年試圖征服位於今意大利北部克裏莫那的倫巴底城時,他拉開了一係列逐步升級的恐怖暴力行為的序幕。他的部下砍掉戰俘的頭顱,在城外玩弄這些頭顱,將其當球來踢。克裏莫那的守軍隨後將德國戰俘帶到城牆上,當著他們戰友的麵,把德國戰俘肢解。德國人則聚集起更多的戰俘,將他們全部絞死。而克裏莫那城的官員,則又通過把其他德國戰俘絞死在城頭的方式,加以回應。兩支軍隊不是直接交戰,而是在使恐怖升級。德國人隨後又聚集起被俘的小孩,把他們拴到通常用於猛擊城牆和突破城門的弩炮中。伴著這些巨大圍城武器的威力,德國人將活生生的小孩猛擲出去。
與同時代文明軍隊的恐怖行為相比較,蒙古人並不是通過凶猛而又殘忍的行為來引起恐怖的,而是由於通過他們快速而又有效的征服,以及他們似乎完全輕視富人和有權勢者的生命來引起恐怖的。蒙古人向東進軍的時候,釋放出恐怖,但他們所發動的戰爭,比起其本身的血腥或殘忍來說,更該重視的是,他們在戰爭中對強大敵軍和表麵上固若金湯的城市所取得的空前的軍事勝利本身。
與傳播的恐怖傳聞相比較,起初向蒙古人投降的那些城市,得到了寬大而又仁慈的對待,於是那些城市居民就天真地懷疑起蒙古人的能力。投降之後,很多城市起初都忠順地服從,而一旦蒙古人離開他們的國家,他們就馬上反叛。由於蒙古人僅留下少數幾位官員進行管理,而且又沒有駐紮小部隊留守城市,居民們誤以為蒙古人的撤退是虛弱的表現,並且想當然地以為蒙古主力部隊將再也不會原路返回。對於這些城市,蒙古人是毫不留情的,他們迅速返回叛亂的地方,並徹底摧毀它們。一個被徹底毀滅的城市是無法再次叛亂的。
最大的屠殺之一是對奧馬·海亞姆的故鄉——你沙不兒市民的發泄。當地居民反抗蒙古人,在接下來的一場戰鬥中,居民從城牆上射殺了成吉思汗的女婿脫忽察兒。作為對反叛的報複和對其他城市的訓誡,成吉思汗任由他那正懷孕的守寡女兒,來對這座已占領的城市實施報複。據說她判決所有的人死刑,1221年4月,士兵們執行了她的命令。根據廣泛流傳而又未經證實的傳聞,她命令士兵們將已死市民的頭顱堆進三個不同的金字塔內——分別為男人、婦女和孩童。隨後,據說她又下令處死城內的貓、狗以及其他一切有生命的動物,這樣,就沒有有生命的動物可存活下來傷害她的丈夫了。
對成吉思汗個人而言,最痛苦的事情是發生在阿富汗境內美麗的巴米揚山穀的一場戰鬥中,巴米揚是佛教聖地和世界最大雕像的所在地[ 即阿富汗巴米揚大佛所在地,現已被塔利班武裝組織所毀。——譯者注。
]。古代信眾在山腰上雕刻了巨大的佛像,人們禁不住會想,這些巨大的佛像在蒙古人眼中究竟會意味著什麼呢?在那場戰鬥中,成吉思汗的愛孫,年輕的木禿堅被箭射死。成吉思汗要早於孩子的父親——察合台——收到死亡的消息。成吉思汗把兒子召來,在告訴察合台實情之前,命令他不要哭泣和悲傷。
成吉思汗一生中或至少在被激怒的時候,曾當眾哭過許多次。他曾因為恐懼、憤怒或悲傷而哭過,然而,麵對他最喜愛之人的死去,成吉思汗並不允許自己和兒子們以眼淚或哀悼來露出悲痛或哀傷。無論何時,麵對巨大的困難或個人痛苦,成吉思汗都會把它集中到戰鬥中去。去殺戮,而非哀悼。他將痛苦的悲傷轉化為一種狂怒,把所有的憤怒傾瀉到山穀民眾們的頭上。沒有人——富貴或貧窮、美麗或醜陋、好或壞——能幸免於難。這個山穀最終由哈紮拉人所重建,哈紮拉人這個名字在波斯語中意為“一萬”,他們自稱是成吉思汗一個軍團的後裔。
然而,很多城市是被完全摧毀的,曾幾何時,曆史學家給出的數字不僅是誇大的或想象的——而且它們還十分荒謬。波斯編年史敘述,在你沙不兒戰役中,蒙古人屠殺的準確數字是一百七十四萬七千人。這一數字超過了也裏城被殺的一百六十萬。術茲劄尼,一位可敬卻又激烈地反對蒙古人的曆史學家,則更為不合情理地聲稱,也裏城的死亡總數達到兩百四十萬。後來,更多謹慎的學者們估計,成吉思汗進入中亞的五年中,死亡人數大約為一千五百萬。然而,即便是這個比較適中的總數,也要求每個蒙古人要殺死一百多人;其他城市誇大的記錄,則要求每位蒙古士兵要屠殺三百五十人。要是那個時代有如此多的人生活在中亞城市,他們就能夠輕易地擊敗蒙古人的入侵。
盡管一代代人都接受這個事實並且不斷地加以複述,但這個數字還是缺乏現實依據。從體力上來說,即便屠殺那麼多會順從地等待、挨個被殺的牲畜,這也是難以想象的。據推測,大致說來那些被屠殺的人,在數量上超過了蒙古人,他們之間的比例大約為五十比一。這些人能夠潛逃,而蒙古人根本無力阻止他們。對蒙古人所征服城市的毀滅情況進行校驗之後顯示,很少有超過十分之一的人口傷亡。在這些地區幹燥的荒漠土中,保存了數百年甚至數千年的屍骨,然而,並沒有發現據說被蒙古人所屠殺的數百萬人的任何痕跡。
成吉思汗更準確地是被描述為一位城市的毀滅者,而非屠殺者,因為除基於報複或引起恐怖外,他還常常出於戰略上的考慮,將整個城市夷為平地。在巨大而又極為成功的努力中,成吉思汗重新打開了橫跨歐亞的、川流不息的貿易新局麵,他摧毀了不太重要的或難以接近的路線上的城市,而更多地將商業貿易集中到其軍隊更易於監管和控製的路線上來。為阻止一個地區的貿易,他會將城市徹底毀壞,直至拔除其地基。
除有組織地摧毀一些城市之外,他還費力地通過摧毀灌溉係統的方式,來縮減富裕地區的人口。因為沒有了灌溉,村民和農民就會離去,田地就恢複為牧場。這就使得大片地區留給了伴隨軍隊的牧民,並為將來的戰爭保留儲備。就如他在翻起華北的農田並從那裏返回到蒙古時那樣,成吉思汗總希望有一塊便於撤退或前進的空曠地帶,在那裏,他的軍隊就可獲得馬匹和其他牲畜所需的充足牧草,這些馬匹和牲畜可是他們獲勝的保障。
在中亞地區的四年征戰之後,成吉思汗已六十多歲了。他正處於權力巔峰,既沒有來自部落內部的挑戰,也沒有來自外部的任何威脅。然而,相較於前線戰場上勢如破竹的勝利來說,他的家族內部卻正弄得一團糟,即便在他臨死之前也是那樣。成吉思汗離開蒙古故地時,讓他最小的弟弟帖木格·斡赤斤留守蒙古,他帶著四個兒子一起征戰中亞,他希望兒子們在那裏不僅要學會做優秀的勇士,還希望他們學會怎樣生存以及如何並肩作戰。不像其他征服者那樣逐漸認為自己是上帝,成吉思汗清楚地知道自己隻是個凡人,他試圖為帝國作過渡的準備。在草原傳統中,遊牧家族中的每個兒子,都可得到家族所擁有的部分各類牲畜,也可使用部分牧場。同樣的,成吉思汗打算給每個兒子以一個小型的帝國,以反映其實際的地位,分掌整個帝國。每個兒子都將是草原上眾多民眾和牧民們的可汗,也將是大部分領土的擁有者,包括擁有定居地區中的城市、工場以及農田。然而,位於其他三個兒子之上,有一個兒子將成為大汗,這個兒子要管理中央政府,提供終極的上訴法院,並向其他的兄弟提供建議,負責外交事務,尤其是在發動戰爭方麵。這一體製取決於在大汗的領導下,兄弟們並肩作戰和齊心協力的能力與意願。
甚至在他出征花剌子模之前,這一繼位計劃就遇到了阻力,盡管當時忌諱討論死亡或準備後事,但他還是召集家族忽裏台大會,以明確處理那個問題。這次會議化解了過去所有的敵對矛盾,同時也給其帝國終將分崩離析投下了陰影,成為蒙古曆史上的關鍵事件之一。
除兒子之外,還有幾位成吉思汗極信任的人物,也成為參與討論的成員,因為他們的同意和支持,對於保證他死後繼承問題的解決也是必不可少的。會議剛開始,長子術赤和次子察合台就似乎僵持不下,如捕獸夾一樣準備猛咬住對方。要是成吉思汗的第三個兒子窩闊台露出本性的話,他可能已經喝了點酒,並已微有些醉意了,但在其父親麵前尤其是在這種場合,他表現得很有節製。最小的兒子拖雷則保持緘默,好像消失進了帳篷的褶皺中一樣,當時他的哥哥們在舞台中央是占據支配地位的。
成吉思汗召開家族忽裏台大會,對挑選繼承者的事情進行了解釋。他引諺語為證:“要是我所有的兒子都想成為可汗或統治者,拒絕服從彼此,這不就正如獨頭蛇和多頭蛇的寓言麼?”在傳統寓言中,冬天來臨的時候,多頭蛇的頭兒們之間互相爭吵,在尋找哪個洞更適宜它們躲避寒冷風雪的問題上,互相爭執不下。一個頭喜歡一個洞,就往那個方向拖,而其他頭也在往不同的方向拖。另一條蛇——有很多尾巴,但僅有一個頭——立即就進入並待在一個溫暖的洞內,度過了整個寒冬。而多頭蛇卻被凍死了。
在說明了這個嚴肅而又重要的問題之後,成吉思汗首先要他的長子術赤談談繼承的問題。就座、步行、講話、喝酒以及就餐的次序,在蒙古人中間都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甚至直至今天仍是如此。通過規定這一講話次序,可汗是在當眾強調術赤處於長子地位,而且這是在把術赤樹立為可能的繼承者。要是其餘兒子接受這種講話次序,這將無異於是在承認術赤具有高於他們的合法性和優先權。
次子察合台拒絕接受這一未經闡明而又未加檢驗的假設性安排。察合台搶在術赤回答父親之前,大聲疾呼。他粗暴地對父親說:“你叫術赤先講,是不是要讓他繼承?”隨後,他脫口反詰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有關術赤生父可疑的問題,無論成吉思汗如何反對這個問題,術赤四十年前已出生,但那是在孛兒帖從篾兒乞惕綁架者手中被營救出來後的很短時間內出生的。察合台向父親和兄弟們問道:“我們怎能讓自己被這個篾兒乞惕人的雜種統治呢?”
術赤對自己被弟弟稱為雜種的說法進行了嚴厲的申斥。他憤怒地厲聲叫喊,並揪住察合台的衣領。兩人當場互相毆打起來。或許是成吉思汗本人痛苦地用充滿情感的話,提醒察合台說,他的父親是多麼的愛他並且尊重他。但為盡力保存可汗的尊嚴,《秘史》認為這是一位諫言者所說的話。父親用明顯痛苦的語調,懇求兒子們理解過去歲月的艱難,在孩子們出生前,草原上恐怖盛行,人們互相攻劫,生活動蕩。她被擄走時發生的事情,不是她的過錯:“她無法從家裏逃走……她並沒有愛上別的男人。她是被前來殺我們的人所掠走的。”
成吉思汗近乎溫順地懇求兒子們銘記,盡管他們的出生環境不同,但他們全都來自“一個溫暖的母腹”,“要是你侮辱了給予你生命的母親,要是你使得她對你的愛變得冷漠起來,即便過後向她道歉,但傷害已經造成”。那位諫言者提醒孩子們記住,父母辛苦地創立了他們的嶄新國家,並列舉了父母為給兒子們建立一個更好的世界而做出的種種犧牲。
在經過漫長而又充滿情感的爭吵之後,成吉思汗明白,他無力將一種選擇強加到他們頭上,等到他一死,強加的選擇就會被拋諸腦後。他必須商議一項讓所有兒子都願意接受的折中協議。他行使有限的父權,再次強調他本人認可術赤的長子地位,命令其他兒子接受這一事實,並且下令不得再次懷疑術赤的生父問題。
察合台服從父親的這一命令,但他清楚地表示,即便他遵守命令,但事實卻無法否認。察合台咧嘴而笑地說:“殺以口者,不可以馱;死以言者,不可剝。”[ 意思是:“不中用的東西,再抬舉也無用。”引自道潤梯步《新譯簡注<蒙古秘史>》。——譯者注。
]表麵上,隻要父親在世,兒子們都承認術赤的正統地位;但在內心深處,他們是絕不承認的。不過,承認術赤作為長子的正統地位,並非承諾術赤是可汗職位的繼承人,因為如此重要的職位,必須要基於個人能力以及他人的支持,而非基於年齡。
察合台惹得父親如此動怒,他知道父親是不會同意由他繼承汗位的,但他仍想阻止術赤獲得汗位。於是,察合台向家族提出了一項折中方案,這一種方案可能是自然而然地設想出來的,或許是已得到兩位弟弟的同意。他說自己與術赤都不該做可汗,因此,繼承權應該賦予第三個兒子,即老成持重、性情溫和,卻又嗜酒如命的窩闊台。
由於除了戰爭已沒有其他選擇,術赤同意了這個妥協方案,並且認可窩闊台作為繼承人。成吉思汗隨即把個人的土地和牧群分配給諸子,按照父母通常對失和的孩子們所做的那樣:他把術赤和察合台分開。“天下地麵盡闊,江湖河流眾多,把你們的營地分開,每人各守封國。我會留意你們的。”接著,他警告兒子們不要舉止失當,致使人們嘲笑或辱罵他們。
服務於蒙古宮廷的伊斯蘭學者證實了這個令人痛苦的窘境,因為對他們來說,一個男人的尊嚴依賴於他對周圍婦女性事方麵的掌控。像成吉思汗這樣一位強有力的人物,都可能有一個兒子非其親生,以至這樣的事情遭到兒子的非難,這幾乎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不同於蒙古人所寫的《秘史》,也不同於第一位波斯編年史家對家族爭鬥的全麵記述,誌費尼對於這個衝突完全失載,將家族忽裏台大會描繪成一次毫無風波而又全體一致的會議。在他對這一事件記載的版本裏,成吉思汗發表了完美的演說,盛讚窩闊台的才能,而且所有的兒子都一致同意。兒子們忠順地“下跪表示忠誠和服從,並以服從的口吻回答說,‘誰敢丟棄權力來反對成吉思汗的話呢?而誰又有能力拒絕呢?’……窩闊台的所有兄弟都聽從他的命令,並以書麵形式作了申明。”
與該事件相隔不久,拉施特·哀丁提供了一份略微真實的記述,但他的原稿在關鍵的地方留有空白,那些關鍵之處有損於成吉思汗和他妻子的尊嚴。他寫到“由於……他們兩人之間的統一道路受到了損害,”而忠心的家族成員“是決不會說出辱罵的話,而將他的……信以為真。”無論由拉施特·哀丁往空白處加入真實的事跡,還是由後來的抄錄人員複寫上去,它們都顯示出,數代以來,有關術赤生父問題的象征性和政治性的重要意義。
在成吉思汗與兒子們之間遭遇到家族情感緊張的背後,值得懷疑的是,是否所有人都能明白這次會議所具有的深遠影響。在這次家族忽裏台中,勝利者通過某種方式瓜分了世界,這種瓜分世界的方式,是拿破侖戰爭之後的維也納會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凡爾賽和約以及二戰同盟國在雅爾塔和波茨坦召開的會議的預兆。
盡管在家族會議上被多次提及,而且她大概當時仍然在世,但孛兒帖並沒有露麵。不清楚她是否聽到兒子們之間發生的事情,也沒有關於她的可靠信息。在這段時間中,口頭傳說認為,她仍然生活在客魯漣河邊曲雕阿蘭的美麗草原上,距離她與丈夫初婚時最早生活過的地方僅幾天的騎馬行程。她很可能是在那裏去世的,或者就在附近,時間大約在1219年至1224年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