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頭看著他。
漸漸的,他的動作也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停了下來,我隻感覺到他的呼吸,好像糾纏著什麼擺脫不掉的東西,依舊沉重,而這,就是我和他之間,始終無法靠近的距離。
我慢慢的伸出手,伸向了他的麵具,指尖剛剛一觸碰到,他立刻像是被驚醒了一樣,急忙後退要避開。
“別動。”
我低低的說道,雙手捧著他的臉不讓他逃避,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當我的指尖微微一動,將那麵具從他的臉上取下來時,他的呼吸幾乎已經停止了。
我的呼吸,也停止了。
上一次他取下麵具,是在朱雀,我與他做戲在盛怒之下打了他一耳光,但那時根本來不及仔細看,現在這樣近在咫尺了,我才看到他的臉,那些被刀砍傷,被火灼傷的痕跡,仿佛幹枯龜裂的大地,累累傷痕遍布了那張原本俊美無匹的臉,猶如厲鬼。
淚水一下子湧上來,我再開口,已經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那個時候,痛嗎?”
他的呼吸一窒,好像那個時候不痛,但現在,在我的身邊才是真的痛,他立刻轉過臉想要避開,而我已經開口道:“你知道嗎,水明姬曾經說過,她詛咒我們,生不相見,死不相依。”
他一愣,抬頭看著我。
“因為她知道這件事,我不會原諒你,而你,也不會原諒你自己,是不是?”
“……”他慢慢的低下了頭。
我又上前一步,輕輕的捧起他傷痕累累的臉,看著他顫抖的發紅的眼睛,道:“可是,如果我說,我已經原諒你了呢?你會不會原諒你自己?”
他一驚,像是不敢置信的抬頭看著我:“為什麼?”
“我知道,這不是你想的,她——水尋幽她,也曾經對少羽下過藥,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少羽?”他愣了一下,急忙看著我:“你——”
“藥劑的分量不多,少羽他是清醒的,所以並沒有。”
我以為我這樣說他會放心,可這一瞬間,他的目光更加黯淡了。
“你可以原諒我,可我原諒不了我自己。”
“為什麼?”
“行思——”他看著我,像是在接受審判,整個人都空了,然後我聽到了一個空洞的聲音在耳邊道:“我,也是清醒的。”
“……”
我一下子呆了,睜大眼睛看著他。
“我也是清醒的,”他說:“我的麵前,有水明姬,還有別的人,如果我要,或者我不要,都有別的辦法,可是——行思,我……”
他沒有說下去,我捧著他臉的手劇烈的顫抖了起來。
他是清醒的,他可以有別的辦法,可是他——還是找到了我,為什麼,為什麼?
我看著他,隻覺得頭頂的陽光從沒有像這一刻的刺眼,紛紛亂亂的映在人的眼前,把我的心也攪亂了——這算什麼?是他的救贖?還是我的沉淪?這麼多年來,我和他幾乎熬到了燈盡油枯,卻原來,還是回到了原點。
看著我蒼然的樣子,他默默的退開,轉身要走。
“告訴我,”我突然道:“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你會怎麼樣?”
他一下子停住。
“如果可以重來,如果可以回到開始,最開始的時候,你會如何?”
他回頭,看著我:“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一切,還是如此。”
一陣風吹過,山林中那些飄落的花瓣從頭頂紛紛揚揚的灑落下來,在這樣的深秋,一時間迷了我的眸子。我站在那裏,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
原來,一切還是如此,鬼穀皓朗月光下的盈盈對視,延福殿暴風驟雨中的哀戚慟哭,戰場上千軍萬馬中的生死相隨,原來,都是我的在劫難逃。
他就是我的劫,熬枯了也登不了的岸。
我笑了,淚流滿麵。
看著我的樣子,他似乎也有些了然,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行思,這些年來,你對我,有過一點真心嗎?”
想起來了,就是在這裏,這條溪邊,他曾經站在我的身後,固執的追問過。
可那個時候,我是怎麼回答的?
我看著他:“我——”
話沒說完,突然,眼前閃過了一道寒光。
那是一道比閃電更快的光芒,仿若流星劃過長空,一瞬間,沒入了我的胸口。
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感覺到痛,隻聽見血肉撕裂的聲音在耳邊炸響,有些茫然無措的,慢慢的低下頭,就看見一支箭,紮進了我的胸膛。
……
他瘋狂的朝著我飛奔過來,用力的抱住了我。
“不要!不要!行思——!”
他的怒吼聲在耳邊響著,我倒了下去,溪水很快浸濕了我的衣衫,鮮血流淌下來,順著清冽的水發出玲瓏的聲音,朝著下流緩緩散開,隻一瞬間,便沒有了蹤影。
我在他的懷裏仰著頭,眼前白晃晃的陽光那麼灼人,刺痛了我的眼睛,而他慌亂的身影不斷的閃動著,卻始終看不清在陰霾下他的臉。
不要……
不要……
不要什麼呢?
我頹然的躺在他的懷裏,胸口慢慢的有了感覺,竟然不是痛,而是滾燙,滾燙的鮮血一點一點的流了出去,一如我最後的生命,而我的身體,即使在他的懷裏也開始止不住的冰冷起來,不管他如何的瘋狂,在死亡麵前,愛和恨,原來都無濟於事。
我最後笑了笑,閉上了眼睛。
。
青龍紀,定光二年,九月十五,青龍帝軒轅行思於拒馬河穀秋獵之時暴斃。
史官對於這件驚天大事卻出乎意料的隻記了一句話,暴斃二字,便終結了軒轅行思,中原大地數百年來唯一一位女帝的一生。
然而,野史中對她死亡的記載卻有許多。
其中流傳得最廣的一個版本,莫過於朝中大臣心念舊主,在拒馬河穀以冷箭刺殺女帝,後擁青龍皇族遺脈淩少揚為帝,然而淩少揚登基後,卻並未恢複舊製,相反,所有製度沿襲了軒轅行思所製定的新政,將國都遷至常安,後更名為長安,取長治久安之意;東方青龍國都召業為陪都,後更名為洛陽,與長安遙遙相望,卻在百年之後,形成了河南道這一與長安遙相輝映的藩鎮,並埋下了東都分立的隱患。
並且,這位鬼麵帝王在臨朝後的第一件事,並非論功行賞,而是將所有參與策劃了刺殺事件的大臣統統誅殺,罪連九族,一時間整個中原政局陷入了腥風血雨當中。
雖然直到最後,都沒有查出放冷箭的人到底是誰。
後來,南方出現了一位厲姓的獨臂學者,其文風散漫,綿裏帶針,針砭時弊,一針見血,深得江南各個學派的推崇,廣收門徒,在其後數百年,影響深遠,並最終與北方梁姓大儒分江而治,形成了南北迥異的文化格局。
當然,這些已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