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麼回事?”朱翊鈞立刻變了臉色,“你給朕看這東西是何用意?”
“陛下……這次為籌措東征平倭大軍的糧食,戶部決定從國庫裏先行支出三十萬兩白銀到江浙一帶‘魚米之鄉’采購上好的白米以供軍需,”何致用含著眼淚哽咽道,“我們戶部這麼做,本意也是想讓東征的將士們吃得飽飽的,才好上陣為國家多斬殺幾個倭虜啊!……”
他說到這裏,抬起頭來淚光蒙矓地看了朱翊鈞一眼。
“你說,你繼續說下去,”朱翊鈞眼圈也有些微微發紅,“朕正認真聽著呢……”
“……也不知國舅爺從哪裏打聽到了我們要對外采買優質軍糧的事情,他便找上了微臣,”何致用繼續哽咽著說道,“初時,我們戶部想:反正這三十萬兩白銀都是用來購買軍糧,隻要糧食顆粒飽滿、白皙細膩,在誰的手頭采購都一樣。所以……所以,微臣也就應允了。
“然而,到了驗收所購大米那天,沒想到國……國舅爺要賣給我們的大米都是陛下……陛下麵前這隻布包裏的碎穀陳米!微臣禁不住去質問國舅爺,國舅爺卻滿不在乎地答道:‘那些當兵的都是泥腿子出身,哪裏會吃不慣這些米呢?不礙事兒的……’”
“嗯……這東西還能吃麼?”朱翊鈞聽到這裏,瞧了一眼那隻小布包,臉色漸漸變青了,“武清侯怕是一心要把自家糧倉裏那些不知陳腐了多少年、壓了倉底多少年、老鼠麻雀也不吃的碎穀爛米賣給你們戶部了……嗬!嗬!他的算盤打得好精啊!……”
“微……微臣一見之下,當場便拒絕了從他那裏買進這些陳米。”何致用聽得朱翊鈞剛才那番話明麵上是在調侃似的嘲諷李高,骨子裏卻透著一股刺骨的冷峭淩厲之氣。他心頭頓時不禁打了個寒噤,但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反正自己是摘下頭頂官帽不要的了,便繼續說道:“從那以後,國……國舅爺就像牛皮糖似的黏上了微臣,天天纏著微臣去買他那些陳糧……甚至還說:隻要微臣答應從他那裏買糧,他還要送微臣三萬兩白銀!微臣沒敢答應。他又威脅微臣:倘若微臣不從他那裏買糧,他就要讓微臣當不成戶部尚書!……微臣昨天想了一夜,與其昧著良心和天理從他那裏買來這些陳穀爛米坑害我大明東征將士、危及我大明國本,倒不如自己辭官而去,保全微臣一個清白。”
說罷,何致用跪在地上,一邊流淚而泣,一邊叩首無言。
朱翊鈞輕歎一聲,微靠在禦座上靜靜地看著他,半晌沒有發話。禦書房內一下靜得連掉一根針都聽得見。
過了許久許久,朱翊鈞才慢慢開口了:“原來這就是你向朕辭官的原因?你大概事前掂量著朕和國舅爺是一家人,橫豎都會為他說話——你終究也擰不過要買進他家倉裏的陳米爛穀……於是,你便跑來向朕辭官,以求保全自己的清白?於是,你就自以為能免遭良心、天理的譴責?於是,你就自以為免了自己在史冊上留下罵名?”
說到這裏,他目光一亮,一下將自己的聲音提高了起來:“可是,你這樣一辭了之,卻將我東征平倭大業置於何地?將我大明存亡之本置於何地?將朕外平倭虜、內安社稷的苦心置於何地?你把朕當成了隋煬帝、陳後主那樣的無道昏君了!在你眼中,朕竟然會是那種徇私情而廢大義的君主嗎?——你這樣來忖度朕的為人,朕好不氣惱!
“朕這麼說你,你還別不服氣!倘若你是我大明朝真正的忠良之臣,便不應該有這般‘顧盼不定、自護清白’之心!你完全可以坦坦蕩蕩、無私無畏地向朕揭發武清侯這件事兒嘛!你要相信朕自會秉公而斷的!”
“皇上聖明!皇上訓斥得是,”何致用聽得淚流滿麵,叩頭不已,“微臣知錯了微臣知錯了。”
朱翊鈞看著他,沉默了良久。然後,他擺了擺手,道:“何愛卿,你把這隻小布包留下。你回去吧!回戶部之後,給朕抓緊時間采購上好的軍糧送到遼東去……武清侯那裏,你不必再有絲毫的顧忌。”
“陛下聖明!”何致用一步一叩頭地倒退著出去了。
待他遠去之後,朱翊鈞才“騰”地一下從禦座上跳了起來,一把抓起那隻小布包,狠狠地往地上一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