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一愕,沒料到趙誌皋對自己侄兒的懲處建議竟是如此犀利徹底、如此不講情麵。他微微沉吟了一會兒,緩緩言道:“朕未料到趙愛卿竟有這等大義滅親、公而忘私的識量……也罷,朕就準了你的奏請,同時添上一條:刑部將趙南平送到趙愛卿府上嚴加管教,不得再有悖禮違法之舉!”
趙誌皋聽到朱翊鈞如此爽利地答應了自己提出嚴懲趙南平的奏請,頓時心中驟然一空,又暗暗傷感起來:這位青年天子真是嚴刑峻法、刻薄寡恩,與他那師傅張居正一般無二,對老臣竟一點兒情麵也不給!這滿朝六部堂院之中,哪有不索賄貪墨的郎官?正如這世上哪有不饞魚腥的貓兒?隻不過我家趙南平是碰上了黴運,被撞個正著罷了……難道你這個天子心底就沒有數?居然對我家南平侄兒狠狠一棒打下!也太冷酷無情了!一念至此,他眉宇之際掠過了一絲隱隱的黯然之色。
申時行在旁看到趙誌皋這般表情,知道剛才朱翊鈞準奏對他打擊甚大,暗暗思忖這內閣首輔今天竟被陛下如此掃了顏麵,日後他們之間的關係如何融洽得起來?他心念急動,便欲開口為趙誌皋轉圜幾句。不料那石星卻似吃了火藥一般搶著厲聲奏道:“陛下,趙閣老公而忘私、大義滅親之舉,臣等甚是佩服。但是,依微臣之見,努爾哈赤目無綱紀、出言不遜,亦應對他降詔加以訓誡才是!此人雖有抗倭援朝之薄勞,但亦不可姑息縱容!”
他此話一出,禦書房中諸人各各都是全身一震。宋應昌當下就開口言道:“石大人,努爾哈赤近日在義州城下拚死力戰,贏得我大明抗倭援朝第一功,豈可謂之‘薄勞’?您這樣講,不怕傷了前方將士的進取拚搏之心嗎?”
石星本意是為趙誌皋出頭打壓努爾哈赤,為趙誌皋解氣。他遭到宋應昌這麼一問,臉皮不禁微微一紅,馬上又肅然答道:“宋大人!石某今日所言,完全是持平之論!前一次努爾哈赤上奏,已有‘主動請纓,抗擊倭虜’之語;這一次他在禮部大鬧,所謂要‘麵聖陳情’,等等,大概也是要向陛下當麵請旨抗倭……本來,他有這一份拳拳報國之心,也實屬難得。然而,依微臣看來,這正是表現了他們蠻夷之人貪功嗜殺、樂亂好鬥的習性!朝廷選任將士,自有法度——豈是他們這些藩夷之人想爭便爭、想當便當的?他這一派‘舍我其誰’的做法,分明是視我大明國中無人啊!”
李成梁聽得石星搬出了這些牽強生硬的理由來苛責努爾哈赤,心頭一怒,正欲插話駁斥。石星又搶著奏道:“陛下,請容微臣鬥膽:倘若您不計前嫌,遂了努爾哈赤‘麵聖陳情’之願,他若在金鑾殿上當眾提出‘主動請纓、求旨東征、抗倭護國’的奏請,您將如何處置?且將封他何職?授他何權?”
“這……”朱翊鈞頓時語塞起來。
“微臣以為,努爾哈赤此番奏請,必令陛下左右為難:授他之權太重,讓他一個建州女真部族的酋長來統領我大明朝千軍萬馬對倭交戰,豈不失了我皇皇天朝的威儀?倘若您授他之權太輕,而他則必不肯盡心用命為國所用,您又焉能望他再立新功?蠻夷之人,其性如鷹,饑則來附,飽則離去……終非我大明之純臣啊!”
“石大人!依老夫之見:這努爾哈赤不是這樣的‘人麵獸心’之徒,”李成梁沉沉說道,“您若懷有此念,我大明天朝藩邦屬國再無一人可用矣!”
石星聽了李成梁此語,卻是不敢硬頂,隻淡淡地點了一句:“寧遠伯所言亦不無道理。隻是石某也曾記得當年哱拜未反之時,亦擊退蒙古胡虜於塞外,為我大明亦曾立下過不少藩護守土之勳……朝廷特下恩詔,封賞他為從二品的寧夏副總兵之職,難道給他的授權不重?但他終究還是反了……”
他這麼一講,禦書房中立刻靜如一片淵潭。
石星又道:“努爾哈赤昨日曾當著趙南平的麵,說什麼他並不稀罕‘瞻仰天顏’,也不稀罕‘討要封賞’……無論這些話他是在何等情形之下脫口而出,都是不容忽視的!——微臣從他這些話裏,聽出了此人‘野性未除,太過自負’,隻怕朝廷日後難以駕馭他呀!”
李成梁見石星抓住努爾哈赤一時偶然失言之過便拚命大做文章,心裏甚是不屑,忍了幾忍,張口又欲進言。
這時,卻見石星用討好的目光瞥了一眼李成梁,臉上堆笑而道:“陛下,當日我等應允努爾哈赤前來‘朝貢麵聖’,本是想借他女真部族人馬為我大明之前驅而平倭援朝。而今,臣等已接到西疆捷報,目前寧夏城已被我大明雄師攻陷,逆賊哱拜畏罪自殺,所有叛兵已被盡行肅清。提督陝西討逆軍務總兵官李如鬆將軍已立下平逆大功,正晝夜不息趕回京城接受平倭援朝之重任。微臣認為,此時此刻,陛下不必再給努爾哈赤絲毫非分之想,免得他再在京城瞎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