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劉阿婆給依凡把了脈，還在她肚子上揉了揉。劉阿婆讓大家各自散了，還讓他也出去等。他聽見了，又好像沒有聽見。他在外麵等著，又不知道在等什麼。他想弄明白一些事，又不記得是什麼事了。
直到注意到還在門口等著的趙校長。
想到依凡在陡坡上說的那番話，“三十年，兩個女人和她們的孩子，他就在麵前，不要拋棄他”；想到母親說的，父親的下落，山區；想到總讓自己覺得親切的，趙校長的所有；想到依凡說的，“他是你父親”……答案呼之欲出。看著對麵同樣在看著自己的趙校長，有什麼東西在喉嚨翻滾，卻吐不出來。也許，不應該叫“趙校長”的。
劉阿婆從裏屋出來，看看趙銘海，又看看宇翔，搖著頭歎氣：“作孽啊——”
“阿婆，依凡她……”趙銘海上前一步。三十年前，他沒有看到珍珠流產的場景。三十年後，卻陪著三十年來從未見過麵的兒子等待兒媳的診斷結果。這個兒子，和當年的自己是何其得像，這樣的畫麵，多少次在夢中浮現。一時間，仿佛時間從來沒有前行，一直停在那一年。
“她比珍珠命好。孩子還在，就是動了胎氣，血止住了。有條件的話，送去大醫院看看吧。”又回頭看看宇翔，“債啊，都是債——”
沒錯，劉阿婆是村裏不多的知道三十年前事情的老人之一。三十年前，珍珠也是這樣被抬到了她的裏屋。不同的是，當年趙銘海不在，現在，宇翔就在門外。而在她看來，這更像是珍珠那無辜孩子的冤魂，在陡坡上找趙銘海和另一個女人的孫子報複呢。
趙銘海雖然不知道劉阿婆的想法，但他也確實認為，這是債。那一家人，遇到他，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害了菁菁，害了宇翔，還要還宇翔的孩子。在陡坡上，他真的想過補償宇翔，如果宇翔願意，他想補上缺失三十年的父愛。可是現在，他覺得自己實在沒有資格站在他麵前。
“依凡是個好姑娘，好好照顧她。好好的，你們，都要好好的。”
這是以父親的身份，對媳婦的肯定，對兒子的期盼。一生最後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轉過身，走向門口，天黑前最後的昏暗的光，籠罩在他的身側，那個曾讓人覺得像智慧老人一般的背影，一個下午的時間，竟蒼老成佝僂，似乎無論如何掙紮，也逃不出時光的輪回。
“我不恨你。”
從依凡的那句“他是你父親”開始，再沒說過一句話的宇翔，在看著父親一步步離開的時候，終於說出了壓在心底的話。
無數次想過，如果有機會見到父親，會是什麼樣的情景，該用怎樣的表情，該說怎樣的話。但不管是哪一種幻想，有一句話，他一定要說。
“我不恨你”。無論你過的好不好，無論你有沒有想起過我們母子，無論你是否還怨恨當年的一切，我不恨你了。
隻是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麵，在這樣的情況下相認，隻是沒想到，那個讓自己感受到父愛的老人，真的就是等了三十年的父親。那句在心底徘徊了許久的話，一時間竟然無法說出口。
可是再不說，他又要離開了。三十年前他沒的選，三十年後，他怎麼能再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又一次走出他的生命？
門口的人停下了腳步，蒼老的背脊有些僵硬。
“我恨了三十年，恨你拋下我們母子，恨你讓母親以淚洗麵，恨你讓我生活在別人的嘲笑裏。可是母親臨走前，告訴了我當年所有的事。這不是你的錯。誰都沒錯。母親希望我活得開心，所以，我不恨了。”
許久的沉默，老人抬頭，望著屋外的天空。“她，走了？走了……”
“她也不恨你。她說，她不後悔。她愛你，是她一個人的事，跟你無關。能有一段美麗的回憶，能做過你的妻子，她此生無憾。”
老人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好像一直在點頭。宇翔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他明白，父親和母親的那一段情，那一個結，那一份債，都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