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3)

五年後常三招來荒原上百獸襲擊時,最早的四幢房屋四周又蓋起二十餘幢土坯屋,形成了一個自然村落。二十多戶人家,分別來自不同地方,操著各種其他人家最初聽不懂的口音。他們都是看到這裏有可以隨意開墾的肥沃耕地,才舉家遷來的,大家過著沒有任何約束卻又豐衣足食的日子。一個似火的驕陽降溫的下午,常三像往常一樣打獵歸來,特別惹人眼的是他背後的一隻黃毛死狐。死狐雙眼大大地睜著,一如常三背後有兩隻閃亮的眼睛。孩子們立即跟上來,唧唧喳喳地議論這隻獵物的與眾不同。常三與孩子們打著哈哈,對迎麵遇見的瘸哥說:“這就是讓俺打死雷的那隻臊狐,我就知道有一天它一定會撞槍口上。”他取下黃毛狐指給瘸哥看,“要不是把這狗東西腦門打爛,還死不了。”瘸哥上前看時,果見死狐腦門上盡是僵血,但雙眼處完好無損。“今晚就扒它的皮!”常三滿臉的興奮。

這天晚飯時,瘸哥把常三背回黃毛死狐的事說給瞎嫂聽。瞎嫂說:“把門窗關緊。”瞎嫂這句簡短的話,很快傳到了荒原上每一個人耳朵裏。這天晚上,就連孩子都感覺到了陰森之氣,比當年雷墳頭上的鬼火還令人恐懼。全村人沒有一個人有倦意,蜷縮在土炕上等待一個未知的可怕結果的到來。夜半時分,荒原的靜寂是被幾聲淒厲的怪獸嚎叫打破的,這叫聲令人毛骨悚然。繼而,禽獸群叫聲此起彼伏:野狼、貔子、黃鼬、地狗、地老鼠……各種動物的吼叫聲連成一片,其中狐的尖叫聲格外尖厲嚇人。這叫聲從四麵八方傳來,由遠及近,伴隨著一陣陣陰風,漸漸彙集成一種撕心裂肺的咆哮。荒草和莊稼被百獸踐踏,先是沙沙聲,繼而成為喳喳聲。村裏人趴著小窗往外望去,處處是星星點點密布的獸眼。不久,每一家的牆壁、門窗被獸爪扒得啪啪響,獸叫聲變得近在咫尺。常三家屋子周圍的獸叫聲尤甚,不知什麼東西已把窗紙全部抓破,窗格子木條被獸牙咬得咯咯響。解氏驚得話都說不成句,嘴唇抖動著,上下牙磕磕相碰。常三裝好了一槍火藥,繼而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響,震得土坯屋顫了三顫,窗口發出幾聲慘叫。荒原上一時有了須臾靜寂,但更加嚇人的咆哮聲隨即又起。常三家窗口出現了大小不一的各種獸頭,大大小小的眼中都閃動著複仇的凶光。當常三將第二槍藥裝好時,兩根窗欞已被咬斷,一隻似是黃鼬的小東西鑽了進來,被常三的槍托砸死在窗台下。第二聲槍響了,像第一次一樣,片刻靜寂之後,咆哮又起。如此三番,常三家的窗欞幾乎全被咬斷。慌亂中的解氏想起了牆角的那隻死狐,她渾身抖動著抓起那隻死物,顛著小腳將它從窗口扔了出去。正在常三驚詫妻子的舉動時,百獸停止了攻擊,窗外的咆哮聲漸漸平息下去,隨之被連片的嗚咽聲所代替,百獸的嗚咽聲或長或短,或尖或鈍,或高或低,其音撕人心肺。這嗚咽聲一直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最後伴著各種雜亂的踏草聲漸漸遠去。

荒原上的人全都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們都驚訝地發現,幾乎所有的雞舍豬圈全被破壞,家養的禽畜全部不翼而飛,就連鄧家的白馬和王來順的黃牛也沒了蹤跡。地上到處是各色糞便。劉氏數十聲“咕咕”喚叫後,無一隻雞回來。荒原的主人們紛紛聚到一起,驚恐地談論著昨夜發生的事情,每一個人的臉都蒼白異常。此後幾個傍晚,天未黑孩子們便早早鑽進被窩,不敢發出一絲聲音。然而,一件比百獸群襲更令人可怕的事情在第三天發生了:眾人飲水的小河溝斷流了。最先發現這一現象的是王來順。幾天來,他一直為失去自己新買的黃牛氣憤異常,這氣憤很快轉化為對常三加倍的仇恨。他確信百獸群襲事件是常三打死那隻黃毛狐所致,失去黃牛的罪魁禍首也自然是常三。他一邊四下裏尋找黃牛,一邊叫著常三的名字在咒罵。在他行走幾十裏路終於在一片榆樹林裏發現自己家的黃牛和鄧吉昌家的白馬時,也再一次見到了已四年未見的白尾紅狐。白尾紅狐的眼裏滿是憤恨和哀痛的神色,前爪不停地揉著雙眼。這使他更加確信了常三的罪惡。他牽著兩頭牲口慢慢往回走,太陽離地平線尚有一人高時,接近了小村。見兩頭牲口都有幹渴的表示,他決定先到河溝飲飲牲口,但他發現往日汩汩而流的河溝已滴水不見。此時,兆喜和另一個小夥子正來取水。兆喜驚喜地見到了自家的白馬,但也驚恐地發現了幹枯的河溝。

荒原的主人們仿佛這時才知道河溝的重要。水一時成了稀罕物,各家缸裏的、瓢裏的、碗裏的水都被封存起來,就連沒來得及舀出鍋的泔水也不敢再潑掉。兆喜等人不相信無水這個事實,他叫上幾個青年沿河溝南上,但一直走到黃河邊,河溝裏仍無一滴水。無水的人家開始挨戶尋水喝了。有水的人家變得異常吝惜,隻將很少的一個碗底送給求水者。人們開始盼著下雨,將所有能接雨的家什準備好,可一連幾天,晴空萬裏,無一絲雲彩。在一個午後,王來順牽著吐著幹舌的黃牛碰見扛槍的常三。他惡狠狠地瞪一眼仇家,扔下一句歹毒的話:“槍還會走火!”常三也同樣惡狠狠地瞪著他遠去的羅鍋背影,第一次有了用槍對準那駝背的念頭。

當最後一滴水被喝掉後,幾乎所有的人嘴上都咬著一把青草,耐心地嚼著草葉中那點可憐的綠汁。兩天後,每一個人的舌頭、口腔都變成了綠的,而皮膚下的血管仿佛也在變綠。後來的幾家已經在打包裹準備再走他鄉了。幸好兆喜經過一天一夜趕路,用馬車從一百多裏外的黃河拉回一車水,上百口人一點點地分喝著這一車水,先讓孩子喝足,再按長幼分給大人,每人隻有半瓢。幾乎所有大人都沒有解渴。“人是能渴死的。”不知是誰的一句話引起了眾人更大的恐慌,死亡的恐懼壓在了每個人心上。這天夜裏,大家終於盼來了一場春雨。第一個雨點落下時,人們都躥到屋外,仰頭等著上天的賞賜,連被百獸嚇破了膽的孩子也再顧不上恐懼,一窩蜂似的跑到天井裏,仰頭等著雨點落到自己嘴裏。春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半夜,人們就在屋外坐了半夜,仿佛忘記了衣服濕透的寒冷。各家用家什或多或少地接下一些雨水,死亡的恐懼暫時離去。但所有的人仍然都在想著水的問題,無人再顧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