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橋溝在那個冬天便全線竣工。鄧吉昌帶著近二百名勞力返回蛤蟆灣子時,已近臘月。外地民工隊伍也紛紛撤離,他們推著來時的鋪蓋卷兒,過度的疲勞已將昔日衝天的豪氣掃落一空,與混熟的村人有氣無力地打著招呼。他們用自己的血汗和生命為荒原留下了一條百餘公裏的大溝。鄧家已在十幾間房邊又蓋起五間,這個家庭除自己現住的老少十一口人外,另住著兆喜媳婦秋蘭的弟弟妹妹、紅霞,以及鄭好學的兩個遺孤和浪女人送來的孩子,成為村裏唯一的一個雜姓之家。
民工撤去後的第二年和第三年春種前,鄧吉昌拖著一雙病腿沿著大溝兩側的大壩走了兩個來回。麵對一邊的黃河水和另一邊洶湧的大海,這位最早闖入荒原的六旬老人感慨萬千。他的心情比雙腿更加沉重。大溝兩側的大壩寬達數十米,他的足跡清晰地印在新翻的壩土上。大壩經過兩年雨水的侵蝕,上麵泛著白花花的鹽堿,寸草不生,幾乎每處的壩麵上都殘留著荊條疙瘩和海生動物殘骸,一如多年前鮑文化帶人挖出的東西一樣。這些更加證明了他對這片土地來曆的推測。在他六十歲的生命裏,已記不清顛沛流離過多少地方,沒有一塊土地能像這片河父海母之地一樣,使他感覺如此親切。當他攜兒帶女走到那片自己圈占下的紅土地時,便曾有過飄葉歸地之感。此時,這種感覺變得更真切、更實在。“兆喜的墳墓裏,應該是我啊。”他一遍遍地對劉氏說。他常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夢中自己平靜地躺在一具棺木裏,耳邊激蕩著河海相擁的巨響。又有一天,他對劉氏說:“這裏,就是咱們的葬身之地了。”從鄧吉昌的話裏,劉氏看到了鄧吉昌幾乎一夜間衰老了的身體和心。鄧吉昌的短發已經花白,一雙病腿更加劇了他的衰老。劉氏一時被男人的話所感染,用手捋著自己同樣的一頭花白頭發。經過兩次各到盡頭的沿壩而行,鄧吉昌全部的心思已從探明腳下土地的來由轉向了別處,他的思維有時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他已昏花的二目從肥沃的荒原表層看到地下。“地下是海灘啊。”他這樣提醒自己,然後,又真切地看到地下海水在往上滲透,他知道這並非幻覺,地下有比海水更苦鹹的潛流已從鮑文化帶人打出的那口井裏得到了證實。這鹽堿肯定在往地表滲透,隻是被一場場大雨壓下了,可多年後鹽堿肯定會滲上來。就像他推測黃河擺尾和此地為河海所生一樣,鄧吉昌對這一預感深信不疑。但他同時為這一推測而驚恐異常,仿佛看到了村人耕種的沃土已經白花花泛著鹽堿。今年早春從外探查回來,他的心一直被自己的推測扯得生疼,連日默聲不響地吸著旱煙,隻是馬隊從這裏經過時,才暫時從自己的冥思苦想中走出來。
此時的蛤蟆灣子基本停止了外來遷居,人口的增長僅依靠村人自己的繁衍。即便這樣,在馬隊從此經過時,大隊會計的戶口本上在加上雨的第三個孩子時,已有五百六十三口人。村裏人知道,本該比這個數大得多的,除各種原因死亡的外,女人們有兩年因饑餓閉經沒有生育。鄭好學死後,公社黨委書記曲建成到村裏幾番考察,最後決定讓鮑文化擔任大隊支部書記。為調動村裏人勞動的積極性,蛤蟆灣子大隊兩個生產隊已分得幹淨利落。各隊的收入歸本隊社員。在大隊長鄧吉昌支持下,兩隊調整了歸隊農戶。兩個生產隊分別由石頭和雨擔任生產隊長。鄧吉昌家在一隊,書記鮑文化分在二隊。每戶勞力都懷揣一個記工本,一天活幹下來,紛紛持著自己的小本本去各自生產隊記工。工分就是命根兒,年底分糧分錢,各家工分的比例占了百分之九十,另有的機動部分照顧老弱病殘和孩子多的社員。王來順比鄧吉昌衰老得更快,五十歲的人頭發已全白,腰彎成了滿弓。他對村人的仇視也換來了全體社員對他的輕視,脾氣變得越來越壞,使趙氏變得小心翼翼。這年春耕結束後,趙氏大起膽子向他建議入社,使王來順的激憤全部發泄了出來。他上前一把抓住趙氏的頭發,把她從炕上拖到地上,兩眼血紅地狠狠地毆打:“我讓你入社,我讓你入社!”直到兩個閨女聽到趙氏的哭叫聲趕來,將他拉開。王來順還不解氣,抓起頂門杠在屋裏亂掄,把家什一件件打得粉碎。可第二天,他再也沒能下炕,不間斷地咳著,最後吐出一口稠血。趙氏大驚失色,慌慌地親自去找村裏的醫生秦建軍。秦建軍是最後進蛤蟆灣子的移民,因他祖輩幹過獸醫,三年前被公社指定為村醫。秦建軍極不願登王家大門,他說自己是給社員看病的,不管單幹戶。趙氏聽完一下便跪在了地上。這才使秦建軍軟下心來,背起藥箱來看王來順,在他伸手給王來順號脈時,卻被連聲咳嗽的小氣鬼一把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