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著木筏最後一批離開河父海母之地的蛤蟆灣子村人,在第二年春天洪水退後,又成了第一批返回的人群。大隊黨支部書記鮑文化在乘筏出逃時,將大隊的公章、賬目和戶口冊等物用塑料布包了十多層,塞在一個大提包裏,大半年時間裏從來未離開過身。自進村的那天起,他便一手持戶口冊一手拿筆,一邊大呼小叫地與返回的村人打招呼,一邊在所見著的村人姓名下畫一個“√”號。當赤腳醫生秦建軍用小推車推著兩個孩子帶著老婆進村時,戶口冊上的“√”已完完全全將村人的姓名畫滿。“一個也沒少啊!”他興奮地把自己的發現講給村人聽。其實,每一名蛤蟆灣子村人心裏都裝著一個同樣的花名冊,在支部書記宣布這一重大發現的當日,大家都知道了這個結果,即使在出逃之時,雖各自對流離失所的日子的艱難無法估計,但他們確信,一旦洪水退去,村人定會像被絲線牢牢係住的風箏,不約而同地從四麵八方攜兒帶女紛紛返回。返鄉的村人以村東的草橋溝大橋和在鄧吉昌帶領下挖出的那個闊大的蛤蟆灣為坐標,輕易地找到了各自居住的確切位置,甚至也一一認準了
被洪水衝成平地的各自親人的墳墓的方位,並再次為死者壘起了大小不等的土丘。肆虐的洪水僅暫時地將各種生命掩蓋了,當村人紛紛返鄉之時,屬於這片土地的植物生意盎然地一夜間從地下冒了出來。不僅如此,村人還驚異地發現:經過一隊社員連續幾年翻耕仍冒鹽堿的草橋溝壩地上,也和壩下土地一樣,蓬勃地生長出了濃密而茁壯的雜草!
鄧家回遷蛤蟆灣子的那天夜裏,鄧躍進做了一個長時間讓他迷惑不解的夢。靠著洪災前瞎嫂算命得來的那一大筐錢幣,鄧家不僅在逃荒的日子裏衣食無憂,還在返村時,由劉氏做主買下了車馬和一應俱全的農具。十六歲的躍進大半年時間裏長高了半頭,身高不僅遠遠超過了妹妹水水,體魄的健壯也酷似作古的爺爺鄧吉昌和父親兆喜。夢是他睡在臨時搭起的簡易帳篷裏做的,但當躍進從夢中驚醒後卻說不清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了,因為一切都那樣真實,真實得曆曆在目,如同剛剛發生過的事情。而第二天早晨與奶奶劉氏的談話更加深了他對此的困惑。六十出頭的劉氏身體依然硬朗,如果沒有兩鬢白發的話,躍進幾乎難以找到她現在與自己兒時記憶中的形象有任何不同。劉氏說:“你爺爺一直在這裏等著咱們呢。”她神情慈祥而又恬靜,半眯著眼睛敘述著鄧吉昌的言談舉止和穿著打扮。“還是先前的樣子,胡子拉碴的,夾襖的扣子也不知道係,就那麼大大咧咧地敞著懷。”她看上去完全不像在說夢,而是對孫子講剛剛看到的男人的樣子。這一切無不與躍進昨晚的所見所聞相吻合:當躍進有些孩子氣地走近吸著旱煙的爺爺時,根本沒意識到老人已於幾年前抓著自己的手死去。爺爺站在家門口,沒係扣子的深灰色的寬大夾襖隨風飄蕩。鄧吉昌仍像先前那樣沉默寡言,隻用一雙粗糙的大手拍了拍躍進健壯的脊背,一股濃煙從他鼻孔裏噴出來。“壩地要成為黃河口最高產的地塊了,村裏人得養鴿子啊。”這是夢中爺爺對鄧躍進所說的唯一的一句話。這話的後半句雖很長時間讓躍進大惑不解,可這話卻如同幾年前爺爺臨終前對自己說的“村東大壩是村人的命根子,每年麥收前得翻耕一遍,它遲早會長莊稼”一樣深深地刻在了他腦子裏。
每天都有鄰村的居民攜兒帶女從蛤蟆灣子村東經過,但蛤蟆灣子村人對此不聞不問,幾乎包括孩子、老人在內的所有村人,都在大隊幹部的指揮下重建房屋。因為一隊生產隊長石頭曾公然與浪女人生活在一起有傷風化,大隊黨支部書記鮑文化宣布撤銷他一隊生產隊長的職務,並當即決定讓鄧家的長孫鄧躍進繼任。這一決定馬上得到一隊社員的一致擁護,大家不僅認定躍進是這一職務的唯一勝任者,甚至還隱隱覺出這個僅有十六歲的年輕人以後肯定會像當年的鄧吉昌一樣成為全村的主心骨。
返鄉的河海公社社員正為種子發愁時,公社黨委書記曲建成調運來了五十萬斤糧種和四十萬斤化肥,這是他經過不懈努力從省裏和地區爭取來的。糧種和化肥一下子解決了社員們的燃眉之急,使絕大多數大隊在穀雨前完成了春播。這件事釋解了蛤蟆灣子村人饑荒時因自己糧食被強行征收而產生的對政府的怨恨。
河父海母之地的主人重新返鄉的第二年春天,鄧青梅也帶幾個孩子從縣城返回河海公社。她仍像先前那樣用頭巾蒙住大半個臉,頭巾已成了她的身體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晝夜冬暑都一樣蒙在頭上。她在去公社大院時先去了趟娘家,驚奇地看到蛤蟆灣子村變成了鴿子的世界:不僅大隊裏建有一處規模宏大的鴿子養殖場,每家每戶屋簷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鴿子籠巢。群鴿在烈日下飛騰時,全村仿佛罩在陰雲之下。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都不會相信蛤蟆灣子幾十隻鴿子會在幾個月時間裏變成上萬隻。
擔任生產隊長後,躍進靠說一不二的獨斷達到了讓全隊社員俯首聽命的地步。他上任還不到一個月,便自作主張將曲建成爭取來的糧種先集中往壩地上播。幾名社員對此表達了強烈的不滿,背後裏說躍進不過是個孩子。躍進不動聲色,在上工的時候對大家說:“不上大壩幹活也行,隊裏一分工都不給記。”在他的獨斷下,一隊分到的糧種絕大多數都播在了壩地上。躍進是春播結束後命令石頭外出購買種鴿的。石頭已在自己的生產隊長職務被鮑文化解除的幾天後,與村裏一個叫黑妮的姑娘成了親,親事是劉氏做主並一手操辦的,此前她已出錢為石頭蓋起了三間房子。劉氏為這個從小長在鄧家的大兒媳的弟弟做這麼多,隻要求他做到一點:不許再去浪女人家。石頭與新媳婦每天夜裏的魚水之歡將他因失去生產隊長職務的不快一掃而光,興奮每天都掛在他黑紅的大臉盤上。雖然石頭已習慣了外甥突發奇想般的思維方式,但他仍然對躍進建養鴿場一說很是吃驚。不僅石頭,包括大隊支部書記鮑文化在內的所有蛤蟆灣子村人都對躍進要養鴿子的事迷惑不解。這一次,連劉氏也站出來說話了。“躍進,”劉氏說,“你是一隊隊長,不是個孩子了。”
但是,幾天後石頭同另一個社員還是帶著幾十隻種鴿進了村。躍進對幾十隻雪白的鴿子倍加珍愛,他全身心投入到了鴿場的建設中,不知從哪裏搞到了幾本書和一大摞材料,內容全是有關鴿子飼養的。他帶領一隊男社員脫了數萬個土坯,把養鴿場建得有半個村子大;又發動婦女勞力用荊條編製鴿子籠舍。他對村人的所有議論都不理不睬,把二隊社員的譏笑隻當耳邊風。但這一事件的主持者躍進心裏也明白,要把規模如此宏大的養鴿場全部利用起來,單憑現有的幾十隻種鴿以及它們後代的自然繁衍,少說也得幾十年,除非有奇跡出現。
然而奇跡真的出現了。幾十隻白色可人的鴿子一住進人類給它們建造的闊大生存場地,便變成了生殖機器。一天早晨,已被躍進任命為鴿子場場長的石頭走進鴿場時,驚奇地發現除幾隻雄鴿外的所有鴿籠裏,全是玲瓏光滑的鴿蛋,數一下最多的一個籠裏竟達二十隻!而十多天後,數百隻銀白色的幼鴿已在場內的空地上覓食,有幾隻飛出了場外。而與此後發生的事情相比,這還是平凡無奇的了。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幾百隻幼鴿已完全長成它們父母的樣子;而它們剛剛飛回自己的巢穴翹尾下一個鴿蛋,還沒來得及飛到草場上尋著一個蟲子,又一個要迫切脫肛而出的鴿蛋便使它們不得不急切地飛回窩巢。在海風蕭蕭的初夏之夜,全村人都聽到了一陣陣“喳喳”巨響。這時已無人感到驚恐,他們已習慣了這種聲音,那是上千隻幼鴿同時掙裂蛋殼發出的動靜。鴿子的瘋狂生殖使蛤蟆灣子村人記起了多年前村裏女人為爭得模範母親和秦建軍人工授精發生的人和豬的繁殖,但鴿子卻完完全全把以上二者比了下去。兩個生產隊的社員紛紛在工餘編製鴿籠,固定在自己的屋簷下,以吸引鴿子占為己有。對此,鄧躍進毫不介意,“鴿子飛到誰家就算誰家的,一隊一分錢也不收。”全村社員為此歡天喜地。
蛤蟆灣子村人就是在這個時候集體患上夜盲症的。一天晚上,數十名村人在吃罷晚飯出來串門時,感覺眼前像被霧罩住了眼睛。直到有幾個人被腳下的石頭、磚塊絆倒,才知道這不是幻覺,而是眼睛真的出了問題。起初,他們以為害了眼病,如瞎子般摸索回自己的家中睡下,而第二天一早,眼前的一切又變得如往常一樣明晰。在最初的幾十個村人對此迷惑不解的時候,幾乎全村人的眼睛都出了問題,每天一擦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大隊書記鮑文化在遇到同樣情況的第二天,派兩名社員去公社請醫院院長吳信用。吳信用聽了社員的介紹,他馬上得出了蛤蟆灣子村人都得了“夜盲症”的診斷。他明知自己對此無能為力,但還是組成醫療隊親自出馬趕到蛤蟆灣子。此時,全村人已被這種怪病搞得心神不寧。吳信用和醫生們詳細地詢問每一個的病情,最後鄭重地宣布這是“夜盲症”。“可是,我們是問怎麼治啊!”常三頭天夜裏摸索著拿尿盆時差點跌進豬圈,他對吳信用等人隻說病名不講治療方法十分不滿。但是,吳信用和他的醫療隊臨走也沒留下半紙藥方。他對眾人說:“我得去上邊問一下,這病隻聽說病名還從沒遇到過。”醫療隊一走便杳無音信,據去公社醫院打聽消息的社員回來說,縣醫院的醫生也沒辦法,吳信用已經到省城去了。無可奈何的蛤蟆灣子村人隻好天一黑就上炕躺下,睡不著時便琢磨得病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