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進一手製造的玩鬧新花樣,隻暫時分散了蛤蟆灣子村人熱衷於玩人遊戲的注意力。雖然萬鴿表演驚人心魄轟動一時,但玩人比玩鴿更變化無窮有滋有味。後來,不少村人甚至常常為看鴿群表演而耽誤看浪女人光著身子遊街的熱鬧而後悔。秋收過後,社員們仍沒有進入休閑期,大家都像農忙時一樣整天有幹不完的事情。蛤蟆灣子像河海公社的其他村一樣,變得如同一個心存疑慮的神經病人,被蚊蟲叮咬一口也認為會危及生命。有的社員為家裏突然不見的鐮刀而大呼小叫吵得人人皆知,而大隊幹部當即斷定是階級敵人的蓄意破壞。大隊部變成了臨時問案公堂,非社員分子作為懷疑對象逐一過堂。為使鐮刀案盡快水落石出,整日圍著鮑文化屁股轉的小毛頭和青菊,以他們超常的想象力想出了一個個讓盜竊疑犯交代罪行的辦法。先是斥罵和打耳光,後來發展到讓被審訊者立定站立,四撥民兵輪流審問。他們既不準對方吃喝,更不讓睡覺,上茅房派人跟著,連變換姿勢都會遭到拳打腳踢。這種疲勞戰術先後使三四個被審問者經過兩天兩夜站立後癱倒在地,任由民兵如何折磨都昏迷不醒。見仍無人交代,他們便發明了“坐飛機”的酷刑:令被審者臀部著地,而四肢卻高高地舉起。這種方法比站立苦熬更讓人難耐,結果交代自己偷鐮刀的一下子出現了五六個。然而,正當大隊幹部為分不清誰是盜鐮刀者而大傷腦筋時,那家丟鐮刀的社員卻發現鐮刀就在柴房裏,鐮刀並沒有丟,而是自己記性不好。鐮刀案雖然水落石出,這種審訊卻仍在繼續,因為緊接著又有人向大隊報告自己家的雞蛋少收了一個。報告者稱,她有五隻母雞,每天都收三個蛋,而今天卻隻收了兩個。最後,有的社員連自己家的大公雞少了幾根尾羽也向大隊報告,大隊幹部也照審不誤。也就是在這次審查公雞尾羽中,孤老頭祝發財“坐飛機”丟了老命。祝發財是青菊趁劉氏去青梅家之機帶兩個民兵從鄧家抓來的。此時,母女已反目成仇。前幾次審訊案子時,祝發財已被大隊列為懷疑對象,但每次派民兵去抓,劉氏都手裏攥著一支趕牛鞭站在院子裏。這支鞭子是兆財精心製作的,從頭到尾是結結實實的純牛皮線繩,隻要一鞭子下去,牲畜身上準會起一道腫塊。民兵懾於皮鞭,每次都從鄧家大門口悄悄退回。劉氏為不能使皮鞭發揮作用怒氣難消,她當著許多村人的麵宣布不準青菊再踏進鄧家門。“俺小閨女已經在幾個月前得病死了,俺現在沒有叫青菊的閨女。”青菊於是再不敢回家,住進了大隊一間房子裏。
孤老頭死時臀部點地,四肢僵硬地高高地舉著,如同一具凍僵的畜屍。這個姿勢一直保持到入棺下葬,沒有任何人能讓他恢複四肢平伸的原狀。八十歲的老人被兩個民兵拖拉著走進大隊部時,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雙手緊緊抱著那個已多年沒有聲響的收音機,表情麻木。為讓祝發財品嚐“坐飛機”的滋味,大家頗費了一番周折。四名強壯得能把一頭公牛扳倒的民兵先是死命地奪下他緊握的收音機,而後每人抓一隻手或一隻腳,將他硬捺在地上。為保持這一姿勢,四名小夥子累得大汗淋漓。大家這才發現,祝發財放收音機的左耳被壓出了一個深深的坑穴,坑穴的表層全是鐵鏽。正當小毛頭大聲嗬斥著對孤老頭進行審問時,抓他手腳的民兵發現孤老頭大瞪的雙眼全是眼白,臉上呈現的是死人才有的蠟黃色。確信他已斷氣後,民兵們試圖將他的四肢還原,結果用了吃奶的勁兒也沒扳直他的腿和胳膊。
劉氏返回蛤蟆灣子時,孤老頭死去的消息已人所共知。劉氏破口大罵著趕到大隊部,各種難聽的字眼即使再潑的女人也說不出口。她手裏握著那條純牛皮線繩的鞭子,渾身顫抖不止。然而,不管是在路上還是在大隊部,她沒遇見一個大隊幹部和民兵。在大隊的那間審訊房裏,孤老頭的身體四肢朝天地僵立著,他心肝寶貝般生鏽的收音機被扔在一個角落裏。
祝發財是蛤蟆灣子建村時唯一的老人,但他像村外數十座墳墓內的屍骨一樣,不是因為時間流逝自然地走到生命盡頭的,而他死前幾乎沒有人懷疑過他垂老而死的善終,因為連多年前的洪災他都在鄧家的保護中活下來了。由於孤老頭的身體一直高舉四肢,村人隻好為他做了一具足有半人高的棺材。很多年後,村人們談論起孤老頭的死仍然是充滿內疚。雖然都知道這是一樁荒唐而殘酷的冤案,卻一直無人為此承擔過任何責任。因為這個時候,孤老頭的死如一隻在路中被人類無意間踩死的螻蟻般再平常不過,各種死人的消息成了蛤蟆灣子村人的談資。孤老頭死後僅半個月,鴿場的胡萬勇在一天夜裏吊死在村外的一棵歪脖子榆樹上。他是第二天一早才被人發現的,他兩隻眼睛垂在眼眶下,舌頭吐出足有二寸長,樣子十分嚇人,致使無人敢將他的屍體從樹上放下來。最後,是得到消息的鄧家二兒媳花在劉氏幫助下收殮了屍體。對胡萬勇的死因,村人眾說紛紜,最讓人信服的一種說法是害怕像孤老頭那樣死時屍體像隻僵硬的牲畜,他死前的一個批鬥會上,青菊曾說過如果再不老實,祝發財就是你的榜樣。
因為孤老頭和胡萬勇的死,劉氏已對小女兒青菊形同路人。親生母女間的冷漠事實上比仇視更加殘酷,但這仍沒有將青菊從近乎瘋狂中拖出來。青菊固執地認為祝發財的死是罪有應得,對於隱藏於村人中長達二十年的壞人來說,孤老頭早該像莊稼地裏的雜草一樣被鏟除了。然而孤老頭和胡萬勇死後沒出兩個月,這個生理和心理都發生了變異的姑娘為一件突發事件而心灰意冷,如同一束跳動的火苗被一盆冷水潑過,堅定的信念變成了濕漉漉的死灰。
孤老頭死之前,青菊便因與全家人特別是劉氏格格不入無法相處住進了大隊部。大隊黨支部書記鮑文化派人為青菊買來被褥和一應俱全的生活用品。而正是從這個時候起,小毛頭開始對青菊想入非非。小毛頭已與無血緣關係的妹妹枝子在周嬸撮合下訂了親事。可他擔任民兵連長與青菊整天在一起後,漸漸把枝子扔在了腦後。更可怕的是,他對青菊的感覺像被酵酶催發過一樣,在短時間內迅速從愛慕發展到企圖占有。一段時間以來,他尋找著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更準確地說是下手的機會。一個月落星稀的夜晚,他與大隊支部書記鮑文化一同走出大隊部,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回家,而是躲進了大隊部附近的一堆高粱秸內。年輕人決定鋌而走險,占有大隊部裏獨居姑娘的欲望已使他再難以忍耐了。小毛頭在高粱秸的空隙內貓了半小時。他重新返回大隊部時已夜深人靜,唯一的聲響是遠遠傳來的油田鑽井的轟鳴和偶爾的狗叫,無月的天空無數星星眨著賊亮的眼睛。對即將付諸實施的行動,小毛頭感到既刺激又緊張。此前,他隨年輕人無數次懷著好奇的心情躡手躡腳地去聽新婚夫婦的門子,也正是在那屋內傳出的各種動靜中破解男女之謎長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但二十一歲的小毛頭至今仍沒與哪個女人有過性愛,雖然身體裏常常有難以壓抑的衝動,雖然知道隻要自己深夜走進浪女人家便會輕而易舉地如願以償,但他對這種女人十分不齒。大隊部的大門已被青菊反鎖,小毛頭輕輕一躍趴住院牆,而後敏捷地一翻身跳到了院子裏。青菊房間裏的燈仍然亮著,她正在煤油燈下翻看書報。雖然小毛頭翻牆入院的聲響並不大,但她仍然敏銳地聽到了。她迅速地將頂門杠握在手裏,大聲地問是誰。外麵傳來小毛頭的聲音,他隔門要青菊把門打開,說自己有急事要與青菊商量。青菊長出了一口氣,幾乎沒加思索便打開了房門。在開門的一瞬,青菊被嚇了一跳,小毛頭往日冷酷嚴峻的目光蕩然無存,眼裏全是淫邪。“青菊,今晚我就在這兒睡了。”他主人般地將沾滿雜草的外衣脫下扔在椅子上,在青菊的驚詫中將姑娘攔腰抱緊了。事情發生得異常突然,直到青菊的整個身子被對方抱起來向床邊走時,她才明白民兵連長壓根沒有什麼事情商量,小毛頭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走了形,變成了一個麵目猙獰的野獸。此時的青菊無論從生理還是心理上已不是個真正的女人,她把那種男女之事看得豬狗不如,想一想都會感到惡心。這個姑娘性意識從未覺醒過,她先是因為對女孩子長大後生理的種種變化一無所知,從而為胸前的突起和月月流紅產生無法遏止的自卑;接下來,唯有的那點青春期姑娘的羞澀,被吳信用連著打下去的青鏈黴素化解得無影無蹤,如同一朵含苞未放的花朵,花心在蝗蟲的牙齒下完全枯萎了。
兩個年輕人開始了他們漫長而殘酷的廝殺。他們都將對方看成了野獸,一個在拚死地擺脫對方的襲擊,另一個卻是要努力將對方製服占有。青菊的衣褲被發瘋的小毛頭一件件地撕下,扔得滿地都是;小毛頭的臉上和裸露的身體被青菊的指甲抓得全是血痕。最後兩人雙雙敗下陣來,青菊一絲不掛地蜷縮在牆角,小毛頭的左耳被青菊撕裂了一角,鮮血一直流到腰部,那是青菊在絕望中給予對方的狠命一擊。鑽心的疼痛使小毛頭停止了他發瘋的進攻。燈光中,兩個年輕人各自氣喘籲籲大汗淋漓。雖然青菊本能地遮羞,小毛頭卻仍清晰地看到了姑娘胸前隻有桃核般的突起,他這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想占有的也許壓根兒就不是個女人。
蛤蟆灣子莫名其妙地突然平靜了。大隊支部書記鮑文化一夜間失去了左膀右臂。小毛頭一連幾天都沒露麵。起初,鮑文化以為他病了,打發民兵去看,結果小毛頭閉門不出,即使鮑文化親自上門他也既沒開門也沒應聲。而青菊在草橋溝跳冰窟窿自殺時,被打獵路過的常家老三風拖住了。據風講,當時青菊頭發淩亂麵色憔悴,一雙眼睛陰森恐怖。青菊被人送回鄧家,劉氏把她鎖在了一間空房子裏。
怒不可遏的鮑文化在大隊部將桌上的一個杯子摔碎在地上,他怎麼也搞不明白,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兩個人怎麼就一夜間不明不白地全完了。他當即宣布撤銷小毛頭民兵連長的職務。一連幾天,鮑文化都在盤算民兵連長的人選,但他所看中的人卻一個也不想擔此重任。他先是想重新起用被自己撤銷生產隊長職務的石頭,但找他談話,石頭卻說要回去和躍進商量一下,結果一去便沒有消息。鮑文化在從大隊部回家時,恰巧遇見常家老三風從野外打獵回來。風打著裹腳,身穿一件兔皮大衣,身後背著七八隻野兔。鮑文化猛然想起鬧饑荒時,隻有十五六歲的風帶人搶王來順家裏糧食的情形,馬上認定風其實比小毛頭更適合民兵連長這個差事。他主動與風打招呼,接著把自己的想法對小夥子講了。書記的話引來風的一陣訕笑,他說:“我可不想犯神經,再說當哥的咋能搶兄弟的官呢?”而後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