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海公社社員與油田工人發生衝突時,紅旗把那枚有著偉人頭像的銅片扔給孩子們,讓躍進將自己反鎖在胡萬勇住過的那間房子裏。他在木格窗的右下角用斧頭砍出了一個人頭大小的孔洞,讓人從這裏為他送開水和飯食。沒人知道他在屋裏幹什麼,白天無聲無息,晚上煤油燈一直亮到深夜。為他送飯的劉氏隻能通過孔洞看到他在看一大堆材料,神情專注得連喊數聲才回過頭來。他神情呆癡,在劉氏看來一如十多年前研製機器的兆富。使紅旗廢寢忘食地研讀的那一大堆資料,正是他進村時裝在口袋裏,後來又鎖進木箱扛進鴿場的東西。對離開蛤蟆灣子的種種奇遇,包括夾雜在成千上萬的狂熱紅衛兵隊伍裏接受偉大領袖和導師、全國人民大救星接見,紅旗都覺得像夢境般的模糊,唯一真切得曆曆在目的是那位學者看自己的眼神。他是在隨齊紅霞帶領的紅衛兵衝進一所院子裏時見到老學者的。麵對氣勢洶洶公然打家劫舍的青年人隊伍,老學者無力地蹲在地上,青筋暴露的脖頸已難以支撐頭顱。他將頭靠在桌腿上,絕望地看著年輕人將屋裏的東西搶劫一空。紅旗覺得老人的模樣酷似總將收音機貼在耳根上的孤老頭祝發財。在紅衛兵將屋裏所有書籍都搬到院子裏點火焚燒時,紅旗蹲下身來幫老學者正正身子,以使他能蹲得舒服些。這一完全出於同情心的舉動使老人十分感激,如同發現了一棵救命稻草般地將紅旗拉住了。感覺告訴垂危的老者,也許隻有這個扶正自己身體的年輕人,才會使他十多年的心血免遭腐爛在磚牆裏的厄運。他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示意紅旗蹲下身來,並用隻有兩個人聽得到的嗓音告訴紅旗,他西廂房東牆的一塊磚是活動的,那塊已被自己塗了紅墨水的磚後是個牆洞,裏麵藏著他的命根子。“今天夜裏把那些東西取走吧孩子,你不知道它對我有多重要。”老者艱難地講完這句話,警惕地掃視一下屋裏,看有沒有被別人聽見,然後便半閉了眼睛,等待死神的到來。
當天夜裏,紅旗在紅衛兵同伴們慶祝革命勝利的歌聲中悄悄溜了出來。他打著手電筒,憑借記憶準確無誤地找到了老學者的家。老者仍蹲在地上,頭靠著桌腿,完全是白天的姿勢,卻已手腳冰冷。年輕人按照老人白天的指示,從西廂房那塊塗著紅墨水的磚牆裏,取出一摞摞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材料。他雖然不知道一摞摞紙上都寫了些什麼內容,但老人的眼神告訴他必須將這些東西帶走。他將材料全部放進一個口袋裏,背著走出老者家門,沒再回紅衛兵宿營地,而是朝火車站走去。此時,他仿佛聽到了奶奶和紅霞在遠方的呼喚,回家的念頭完全占據了年輕人的心。他雖然身無分文,但那枚有偉人頭像的銅片幫了他的大忙,吃住行一概免費。隨城裏紅衛兵熱火朝天鬧革命的幾個月時間裏,他無時不在深切地思念著紅霞,美若玉石的裸體一直在眼前顯現。從離家出走的那天起,他便下了返回蛤蟆灣子的決心,事實上卻是離家越走越遠。直到將那堆他起初認為與自己毫無關係的材料背在身上,才真切地感到是回家的時候了。紅旗的突然失蹤,同行的紅衛兵同伴沒人感到意外,對這個整日無聲無息毫無青年人熱情和朝氣的鄉下人,大家幾乎忽視了他的存在。對紅霞的思念使坐在火車上的紅旗度日如年。他忽然想起應該看看自己背的材料上究竟寫了些什麼。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口袋封口,拿出最上邊的一摞稿紙。隻翻看了兩頁便使他大失所望。那是一篇論述人口與資源的文章,序言中駭人聽聞地將人口的瘋狂增長說成是人類自我毀滅的最迅速方式,甚至比戰爭更有效。這種理論紅旗覺得離自己十分遙遠。正當他心灰意冷地準備將那摞書稿重新裝進口袋裏時,卻在一個“計劃生育”的標題下看到了他孜孜以求的東西,那裏全是對人體的論述,從男人再到女人,從女性的外部特征一直說到女人的生殖係統。這些文字使年輕人渾身戰栗。紅旗做賊般地迅速將書稿裝進口袋,牢牢地將封口紮緊,直到發現沒有人注意自己才長出了一口氣。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背井離鄉,行為之所以一直與意誌背道而馳,很可能是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驅使著自己,這絕不是那枚人人羨慕的像章,而是這幾大捆被所有人看得一錢不值的書稿。
紅旗背著裝有大捆書稿的口袋回到蛤蟆灣子時,第一個想見的人是紅霞。但他怎麼也想象不出對方歡迎自己的方式和表情,以及自己麵對紅霞該幹些什麼。事實卻讓他十分失望,紅霞看見他後隻遠遠地打個招呼便從眼前消失了。學校已於幾個月前停課,紅霞就待在家裏。可她仿佛在躲避著紅旗,隻要他出現在哪裏,她很快便無影無蹤。紅旗扛著那隻上了鎖的木箱決定去鴿場時,他知道紅霞就在自己房間裏。年輕人在準備實施對三叔的營救之前,一連幾次試圖恢複幾個月前的孩子氣,惡作劇般地闖進那間房子。這絕非是想再次看到他魂牽夢繞的裸體,而是要找回二人間的那種溫馨的親近,哪怕隻麵對麵說上幾句話也好。可一直到扛著木箱走出家門他才明白,這簡直是癡心妄想。性別已完全割斷了二人的友情,要想重續溫情,除非讓時間倒流。悟透這一現實的紅旗更加堅定了娶紅霞的決心。他雖然知道那一天對剛滿十八歲的自己來說還相當遙遠,可他堅信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紅旗與躍進一同拉起隊伍救出兆祿後,便一頭紮進了那堆材料裏,他要從那些文字中把女人讀懂讀透。
對紅旗的閉門謝客,劉氏沒感到奇怪。她每天定時到鴿場給躍進和紅旗送飯。這些年,劉氏已習慣了鄧家子孫的種種反常舉止,並將此看做鄧家血脈的獨有特征。她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任由他們癡迷和癲狂。正因為如此,對顯然已精神失常的青菊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折了腿骨的兆祿,她雖然發誓不再讓他們踏進門檻,最終還是接受了二人。青菊已無可救藥,隻要一不留神就會破門而出去投溝自殺,好在幾次都被人拉了回來。她蓬頭垢麵,兩眼呆滯,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前胸平坦,上唇生出了像紅旗一般的胡須。在家養傷的兆祿每天都嚷著飯菜清淡無肉,孩子般向劉氏要這要那。對兄妹二人,劉氏表現出了少有的寬容。她不僅沒說過一句責備的話,還盡量滿足他們的無理要求。在鄧家院子裏,她顛著一雙小腳忙忙碌碌像台不知疲倦的機器,照顧著二十多口人的吃穿。隻是每當在一些特殊日子裏為鄧吉昌上墳時,她才感覺出日子的難捱和沉重。“你的兒孫沒有一個能順我的心啊。”她獨自一人麵對鄧吉昌的墳頭念叨,說完這句話卻又馬上意識到這是對孩子們的詛咒,就又改了口,“剛才我說的是氣話,孩子們其實挺好,連兆祿也回來了,他說這一回再也不走了。”這種前後矛盾的說法使她幾乎無臉麵對丈夫,感覺眼前不是一座孤墳而是自己沉默寡言的男人,最後隻好用一句“我再也不想管他們了”的含糊說辭結束這種傾訴。她在往家走時滿腦子都是迷惘和絕望,但一走進自家院子便立即把所有念頭都扔在一邊,繼續她東奔西突的勞作。魏忠國夫婦和曲建成作為鄧家的特殊客人,在蛤蟆灣子免受了胡萬勇那樣的折磨。白天,三個人與村人一起下地幹活,晚上偷偷地在房間裏小聲談論國家形勢。他們對一夜丟官並沒有多少傷感,可無時無刻不憂國憂民。鄧家僅有的一台收音機被三人視做寶物,他們靜靜地傾聽中央發布的各種消息,想要得到他們希望聽到的消息,可每次都大失所望。最後,他們形成了一個一致的想法:給組織的最高層寫一封信。他們字斟句酌引經據典,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一股腦地寫了進去。但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封信寫得實在不是時候,事隔不久三人便同時鋃鐺入獄。